“我来接你回家。”
真纪不说话了,眼里是复杂地表情。藤真爸爸已经走开了,牧和真纪对看着,牧主动开口道:“你现在身体特殊,下次不准这样乱跑。”
真纪搁下了眼皮,看着怀中的小兔子。她说不出话来,说什么都觉得多余。自己丈夫是强势的,不给自己留一点选择的余地,丈夫的话占尽了先机,她说什么都是错,况且她本来就是犯错误的一方。两人面对面站着,真纪觉得这么不看对方也没意思,想要抬眼皮,却又不知道怎么延续下之间的关系——她甚至不知道之间其实还是什么关系。她就这么看着兔子,一下又一下地抚摸,面前仿佛没有人一般。
牧看着胆怯的妻子,虽然恼怒却不便发火——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发火。他气得慌,火气冒上来,觉得无趣,再压下去;然后再次冒上来,又不知道要怎么发泄,再次压下去。他本以为自己会大吼出来的,可他用平静地语调问妻子:“我们谈谈吧。”
真纪摇摇头,有什么好谈的呢。
话题再也延续不下去了,牧不再说一句话,真纪尴尬地看着眼前的兔子,还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手心上全是汗,兔子也一定不舒服了;她左右端详着兔子,变换着方向摸啊,摸啊。这样的状况要多久才能结束呢,她想,总有一方要做点什么,总不能这么站下去……站了多久了呢?
“我们离婚吧。”真纪终于利索地抬起了头:“绅一,我们离婚吧。”
她终于抬头看丈夫了,说这句话的同时她全身被自己震撼得发抖,头皮胀得发麻——这样了,她才敢看自己的丈夫。丈夫那张脸是那样没落可怜,他不知所措地站着,又慌张又惊怒,眼里全是焦急。真纪吞了吞口水,看了看一边,再次转回眼珠,毫不胆怯地看着丈夫的眼睛:“这样下去也没意思了,我们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牧颤声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这话时真纪又已移开了目光,看回了手中的兔子。
“你为什么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来找我呢,”真纪抬头看远处的风景:“难道你也希望我和你演下去,演给伯父看,然后回家演给婆婆看,姨姨看……小莲看?”
小莲……
夫妇两人同时愣住了,对啊,他们都忘了,他们还有一个儿子,他们是父母。
真纪慢慢地看去丈夫的脸,眼睛睁得大大地。她竟然脱口而出:“小莲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牧突然骂了出来,结婚八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吼太太。
真纪终于得到了痛苦的理由,话是你自己说的,怎么都好,总不该吼女人。真纪顿时哭了出来,她懊恼坏了,想自己为什么不小心呢,想自己为什么要伤丈夫的心呢。她伤心地哭了起来,并期待着丈夫向平日拌嘴那样,上前安慰委屈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委屈呢,虽然一切都是她自己做的,可她仍然觉得委屈——原来人不用站在对的一方才有权力委屈。她痛哭着,等待着丈夫温暖的怀抱。这是她能想出的唯一解决办法——求求你抱抱我,抱抱我,给我们彼此一个台阶,让这次争吵就这么过去,这样我们才有做回从前的可能。
可牧实在无法上前,他甚至无法心痛眼前的女人。他恼怒着,并因为太太的反应而更加恼怒。他想现在两人都不理智,应该等几天,两人都平静了,再谈这件事。这么一想他就更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北海道了,明明等真纪在这里呆几天才是正确的选择。他不想再呆下去了,只想离开真纪,到一个看不到她的地方去清闲清闲。他想自己什么事情不是尽在掌握,好不容易活着出来了,什么都看似完美了,却会发生这样的事?那一瞬间,他赌气地想,他再也不相信女人了。
牧转身走了,真纪痛哭着,没有得到丈夫的怀抱,而是听见了令她绝望地脚步声。她的心彻底凉了,借着绝望带给的那份失重感,她突地站了起来,朝自己丈夫的背影跑去。她冲上前抱住丈夫的腰,埋在他背脊上嚎哭了起来。
牧深深皱起了眉头,他很慢很慢地转过身子,抱住了妻子。
“你不能这样丢着我不管,你要我做温柔贤惠的太太,就要找人看好我。你必须把我关在家里,命令我每天跪在门口等你回家,吩咐我替你脱外套,替你搓背,替你盛饭。你要在床上让我知道我是你的女人,我不能看其他男人,不能对其他男人笑。我是你的东西,你要告我我是你的东西,你拥有我,我没有自主权,没有你的允许我连房间都不能出。我这么做时你必须表扬我,我不这么做时你不能迁就我,你要骂我吼我,把我关起来……你怎么能这么纵容一个女人呢,你怎么能这么相信一个女人?你不懂得吃醋麽?不懂多疑麽?”
牧不知所措地看着怀中的太太,真纪埋在他怀里,从没哭成过这么大声,也从没吼成过这样。真纪哭着说:“我那么漂亮,人人都对我献殷勤,人人都想得到我;我每日拒绝他们的追求,一心一意等你出来,你却不表扬我……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让我独自等那么久,却没有一点表示……我那么辛苦等你出来,出来后你却丢着我一个月不见,这和你在里面有什么不一样?”
“你不是有自己的事麽!”牧不耐烦地说,有点想推开太太,但又有点不想。
“你想见我为什么要忍呢,你需要我你为什么不说呢……”真纪的言语逐渐由衷了,她伤痛着:“谁让你那么理智,谁要你的支持,谁要啊……你听谁说的,听谁说的?”
牧完全迷茫了,女人到底要怎样才会满意?女人都想些什么啊?你要钱给钱,要自由给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还要怎么样?听了真纪这番话,他觉得自己之前可能做错了一些事,甚至做错了所有事,可是事情难道不该是这样的麽?……既然不该,你怎么又不说呢?
藤真爸爸在远处散步,馒头听见了远处地嘶吼声,以为有什么事发生,狂吼着要朝那边冲,藤真爸爸赶紧把它拦住了。藤真爸爸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真纪昨天半夜突然过来,他猜到是小两口闹矛盾了,但闹矛盾了也不至于跑来这么远吧?
藤真爸爸散步回了家,休息了阵,电话响了,米亚过来说是小夜子打来的。藤真爸爸接起电话,莫名其妙地问小夜子:“怎么真纪和牧君一前一后来我们家?你喊他们过来的?”
“他们两人在一起?”小夜子惊叫:“真纪惹上别人的孩子了……”
藤真爸爸听得一愣,吞吞口水看看窗外:“……你要我做什么?”
“你喊真纪接电话!”
“他们不在,”藤真爸爸不安地看看四周:“他们在山上。”
“在山上?!”小夜子又开始惊叫:“不会出事吧,庸司啊你快去看看……”
“谁的孩子?”
小夜子顿了很久:“……咱们家薪的。”
庸司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老半天都只能吞口水。小夜子沮丧道:“交给你了,我可不知道怎么办,你比我厉害。”
庸司回头再次看看山上,想了想,气喘吁吁地上山把小两口叫了下来。他对真纪说:“你去里面接个电话,我家丫头有事找你。”然后他把牧带去藤真房间:“你累不累,先在健司房间里休息休息,午饭好了我来叫你。”他打开门,补充道:“健司平时不让人进他房间,不过我想是你的话没关系。”
牧呆呆地杵在藤真的屋子里,想自己做什么?大老远神经病一样跑来这个天涯海角,就是来看藤真的房间的?他抬头看藤真的房间,房间里面尽是架子,上面石膏啊模型啊半身胸像之类的摆得乱七八糟,角落上靠着更加乱七八糟的一堆画——这人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才华?牧在书桌旁看见一座塑像,是一位新娘,大概有一米七左右。新娘的脑袋是一颗篮球;篮球披着婚纱,穿着复杂地、童话故事中公主穿的裙子,藤真连裙子的镂空花边儿都雕得无比细致。
“牧君,”庸司敲门进来了:“要不要下来喝茶?……你在看那个?那是健司在神奈川时雕的,说要和篮球结婚,后来我回来就帮他带回来了。”他笑着走去雕塑面前:“健司从小喜欢玩泥巴,你看,”他指指窗帘还有床单:“全是印子,洗也洗不掉。”他缓慢地弯腰理了理被单——弯腰这个动作就能看出藤真爸爸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说:“以前总为他的邋遢头疼,真的飞走了,又只能看这些印子。”
“他去哪里找泥巴?”
“以前海边没有修环海公路,后来政府动工修路,他跟着修路队挖路……”藤真爸爸爽朗地大笑:“现在那些修路工人都记得他,都记得有个小男孩,每天穿着干净地衣服过来,再穿着一身脏衣服离开,第二天又会换一身干净衣服过来,继续挖泥巴。”
“您辛苦了。”
“带他不容易,”藤真爸爸附和地点头:“要哄他在钢琴边坐半个小时,得使上浑身解数。先是不断弹曲子给他听,弹完一本谱子换一本谱子,直到他听见中意的了,再开始拜托他学。他还一定会选四手联弹——就是两个人一起弹——的曲子,所以练习的时候你还不能离开,得陪着他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