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司刑狱重案,衙门里几天见到的丑恶浑浊复杂,比普通百姓一辈子接触到的都更多。”
“长年浸泡此中,卑职对事物的很多看法,乃至于思维运作,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我不能说此种变化是好是坏,但确是这种环境作用,造就了活生生的卑职。亦或者,准确点说,造就了卑职的一部分。”
咧咧嘴,笑:
“——究竟人乃环境的产物么。”
“展大人你不也是如此么?”
“您敢说,您由仗剑江湖的南侠,转投入公门,作了包老府尹的心腹武官,位置变更之后,很多思维,没有发生变化?”
展大人沉声应:“自是变了很多的。”
各个关节的润滑打通,人事人情,来来往往,应酬交接,这些都在雕琢着青年人的思维,圆滑着他的行为。
忽然一笑,摇头自语。
“你这姑娘,明明鸽儿似的纯白无瑕。偏偏有时候却给人一种邪邪的味道,说话言谈,仿佛要把展某往哪条道上引似的。”
往歪道上引。
往灰色黑色里拉。
她勾引他勾引得不怀好意,恶意满满。
但她确是发自内心地喜爱这位优秀的男子。
他勤勉,自律,剑道超绝,握有权柄,掌有财势。
与她简直契合得无缝无隙。简直就是一个翻版的她。
除了思想上,他们之间,善与恶白与黑,严重对立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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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他思想上有意无意的带风向引歧途,武官似乎已经若有警觉了。
王安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话说回来,展大人,您先前告知卑职——”
“罗老汉的亲儿子,罗福,上山砍柴身亡。”
“罗福之妻,绵娘,腹中的孩子便成了遗腹子,成了老罗家的独苗苗。”
“却又在将临盆之月,遭歹人残忍剖杀,从此老罗家断了香火。”
“激得罗老汉愤然怆然,与一干乡亲,联合起来越级上告,破开千难万险,擂响了开封府的鸣冤鼓。”
展大人应:“是这样的。”
仵作姑娘疑惑:“可抛开后面的弯弯绕绕。最开始,一切的起因,罗福之死,是怎么回事?”
“他上山砍柴身亡,好好个汉子,怎么上山砍柴还就身亡了呢?”
“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他的死因,自|杀,谋|杀,还是意外身亡的?”
展大人凝重了神色。
“阿安,你问到了关键,这一点,我先前并非故意对你含糊其辞。”
“实是罗福的死因,在本案中犹自是一个待解的疑。”
“据中牟官|方,也就是县衙,给出的审理结果:罗福之孕妻,与人通|奸,暗行苟且。”
“罗福上山砍柴,遭奸夫谋杀,抛尸河中,河水将罗福尸身带至下游河滩,浑身是伤。”
“而罗老汉的说法,却与县衙的官方说法大相径庭。”
“他认定自个儿的儿媳妇是清白的,绝对没有与外人通|奸过。贞淑如绵娘,邻里街坊尽知,这样的好妇人,怎么可能做出,让家门抬不起脸来的腌臜呢?”
“且罗老汉自个儿算了日子,儿媳妇腹中的孩子,绝对是自个儿亲儿子的种,错不了!”
“罗老汉后来认下的义子,林毅,也铁了心认定,关押在中牟死牢中的所谓奸夫,蒙了大大的冤屈。”
“那奸夫名何?”仵作姑娘拧着眉头追问。
答:
“——林欢。”
都姓林……
“一个牢外上告的林毅,一个牢内死囚的林欢,他们俩什么关系?”
“尚且不知。”
“林毅如今留在开封境内,陪着义父罗老汉休养生息,详陈冤情,受开封府的严密保护与控制。”
“但无论怎么详陈冤情,林毅始终对与林欢之间的关系,含糊其辞。”
“开封府动了手段逼答,他便曰:时机到了,自会坦白一切。若有那时,便会主动把更多机要信息,交呈给包相爷。”
“但时机未到之前,便是把他活活打死了,他也绝对不往外吐露半个字眼。”
“是条汉子。”
仵作姑娘忍不住咋舌。
开封府,本朝本|国,第一大府衙,首号的法|邸|暴|力|机|器。
刑讯逼供的手段,五花八门,由|浅|入|深,断肠焚骨。
就算不上刑,只用心理上的拷逼,寻常人也很难熬过去。
那林毅,平平无奇,落魄又狼狈,竟然能在落入开封府的虎口之后,犹自保存住自个儿想藏的信息。
厉害,厉害。
钦佩,钦佩。
简直教人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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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非凡人。”展大人定定地给了句评语,“林毅那汉子,绝非凡人。”
藏了那么深的武功,莫名其妙冒出在中牟,认一个老农夫为干爹。
又发动干爹,联同中牟的几十号受害者家属,一同上告,引起了开封府对中牟之境的密切关注。
他想做什么呢?……
他为什么想救死牢里的林欢呢?……
他想要的,真的只是营救一个死囚而已么?……
疑窦重重,迷雾诡谲。
中牟之境,山高皇帝远,地偏躲开封。
如若永远都望不到底的碧黑色秋潭,水深深,波幽幽。
潭上的人在疑惑地往下张望。
魑魅魍魉,隐藏于水底下,在暗暗阴阴地往上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