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以为一生应当跌宕起伏激昂热烈。到后来,心性成熟,心境渐渐沉淀下来,意识到,绝大部分时候,平平静静平平淡淡,才是生活的实态。
就像现在,四壁的火把安静地散发着热量,照到锦缎厚重的秋季衣服上。渗入布料,渗入皮肤,温暖着室内人的躯体,使人体感觉舒适安宁。
王安的眼睛注视着碗中的蜜黄色,蜜黄色在勺子搅拌所留的小漩涡中,无声地旋转,渐静稳。
在休息室内,孟刀胡青已经停止来回踱步了,一旁絮絮地聊着天,时不时地笑语些什么,拍拍对方的肩膀。
他们聊天的音量很低,但她乃深藏的剑客,内力深厚,听觉极敏锐。同处一室内,每一次动唇每一个字眼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稳健的心跳,都瞒不过她的察感。
孟刀已经成家了,有妻有孩,最近媳妇在他随身的手帕上绣了一朵长寿菊。非职业绣娘,绣得不算精致,但情意很重。
孟刀很高兴,高兴到与同僚分享,展示,有点炫耀的意味。
胡青的老母亲病重了,每个来看过的大夫都连连摇头,说不出好话来。胡青虽然看上去挺正常的,但实际,郁郁寡欢。
孟刀收起了手帕,不炫耀了。搂着同伴的肩,脑袋凑近,言语低低地安慰同伴。
“让师爷开几副药,公孙师爷的医术顶尖顶尖,一定能让你娘康复起来的。”
“没用,师爷已经看过了,也是只摇头。展大人还送了我一盒人参,给老母亲延命续寿,也没什么效果。寿将尽了,什么都没用。”
胡青是个孝顺的好儿子,苦中作乐,低低自语,勉力自个儿安慰自个儿。
“还好,八十多了,这个高龄,走,也算是喜丧,不悲。”
“……”
“……”
“……”
“叩叩。”敲门声响,两个官兵停止聊天,手职业习惯地放到刀柄上,望去:“谁?”
“是卑职。”
休息室外,狱卒长讨好的声音响起。
“那个林毅,已经从林欢的死牢中出来了,神情恍惚,正靠在地下监区的过道里,等你们。”
“好,知道了,谢谢狱卒长的通知。”
孟刀胡青简单而快速地收拾了一下休息室。
“走吧,王仵作,探监已经结束了,我们带你回官驿,把你交还给展大人。”
——重新关回那个近乎软禁的房间中,继续一天数顿地喝安胎药。不喝有专人强灌,不喝有专人强喂。
王仵作没动。
王仵作依旧坐在桌前椅中。
不再趴在桌面上了,上身缓缓直起,两缕乌发随着动作自然地垂在胸前。手臂规规矩矩地交叠着,看上去很是斯文娴静。
“直接把我带回官驿么?出了监狱,不能容我在外头逗留会儿,四处逛逛么?”
“不行。”
拒绝得斩钉截铁,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们做下属的,遵令行事。而展大人严令的内容,是让我们一旦探监结束,立即把您带回官驿,不可在外头逗留片刻。”
他管她管得太严了。
仿佛不止是她的丈夫,更是她的掌控者她的主人。
这让禽兽感到厌恨。
独立自主的成人,很不喜欢作笼中雀,感觉像是成了附庸物,翅膀被活撕了。
玛|德。
不就是她想堕他的猫崽儿么。
“如果我执意不肯跟你们走。出监狱以后,一定要在外面逗留逛逛呢?”
“展大人之严令,若出现这种情况,可以动用强制手段带回官驿。”
两个官兵对视一眼,达成默契。
孟刀:“我过去控制住她,你给她后颈上劈一记手刀。敲晕扛回官驿,咱们也好速速对展大人交差,脱手这个烫手山芋。”
胡青点头:“好,就这么办。”
“你们敢?!”
禽兽感受到了自身权威被深深地冒犯,腾地从椅子中起身。椅子被猛然的动作幅度带倒,砰地一声,砸了在休息室坚硬的冷灰色地面上。
捂住腹部,深呼吸,努力平静,努力抑制孕妇起伏过大的情绪波澜,后退。
怒意微微,恼意甚深。
“你们竟敢如此得罪我,不怕被本仵作秋后算账,报复回去?”
两个官兵笑了。
“这届武官统领在包大人的授意下逐步收权,收权到今仍未止,您被卸得羽翼稀疏。今夕早已非往日,现如今,敢得罪您王师傅的多了去了。不差我们俩个,也不多我们俩个。”
“……”
正戳到痛处。
阴暗里,一瞬间,恶毒的杀心腾起。
他们是直属于展昭的精锐,只对展昭负责,并不怕她。
*
可她怕呀。
又怕,又急。
丈夫一直关着她喝安胎药,切断了她从外界拿堕胎药的一切途径,确保胎儿茁壮成长。再关段时日,猫崽儿大了,肚子鼓起来了,到时候再堕胎,就有生命危险了,就不敢堕了。
她会真的孕育出一个和展昭的孩子。
应该是个女儿,展昭这么说的,因为这段时间妻子口味改作嗜辣了,酸儿辣女么。
他喜欢女儿。
可禽兽从没打算给他生下这个女儿。
只是想利用他过开封府这关而已,利用完了,要么和离,要么死别。
利用成功,则和离,甩了他回归自由。
利用失败,被开封府判刑宰了,则死别。
无论如何,这段婚姻都不会长久。
既无法长久,要孩子做什么呢?
徒增和离时的累赘,还是徒增死别时的悲戚?
“你最好留着这个孩子。”
壹姐姐暗暗地劝伴侣:
“生了孩子,你就成了孩子她娘。纵然背离正道,踏入黑暗,万劫不复,展昭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自己的老婆孩子。”
禽兽回绝了。
禽兽之意,已决。
“我有你便足了。”
“未来和离,回归自由身,你我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