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他这人命途多舛,忧心思虑之事不少,但他却很少失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是天生的实干家,有了什么年头就要去着手实践,从不拖泥带水,若没有解决办法,他就去查、去追,直到有办法为止,所以为心事所困寤寐思服,几乎不曾发生在他身上。
可那夜他就是失眠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里好几个小人儿打架,各有各的道理,浑身燥热不安。到了后半夜,似是身子吃不消了意识渐渐迷蒙,可很快身体又冷起来,冷得他瑟瑟发抖。魇兽觅食归来,探头探脑地进屋查看,润玉招招手令它过来,伸手如往常那样去摸它头顶,魇兽凑近,却又忽然躲开——实在太冷了!空气仿佛都结了冰一般。
“……出去玩吧,我没事。”润玉勉强笑笑,手在被子下按住小腹,待魇兽离开后他在床榻之上打坐调息,三轮小周天后扔不见好转,浑身灵力都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他沉吟片刻,放松灵识潜入了识海中。
若他猜的不错,他身上的异状应该都与灵胎有关,他此刻潜入识海,或可冒险与灵胎意识相连,问问它们究竟怎么了。
到底是父子连心,不多时,他便在识海深处的一弯小湖里找到了两个灵胎的意识,灵胎没有身子,只是两团飘忽不定的光点,一个赤红一个冰蓝,冰蓝色的那个躁动不安,在湖底奔撞哥不停,与之相比,赤红那个越来越小,身上的光芒也越来越黯淡,可它仍在勉力围着冰蓝色的灵胎打转,似乎在安抚它。
“这……”润玉大惊,像他这般未曾婚嫁的年轻仙人,对怀孕生子一事知之甚少,他也是自知有孕后看了些医术,此时的景象,像是两个灵胎在争强斗勇,一个要吞噬另一个——他急得冲上前护住赤红色的灵胎,哪知被封在湖底的冰蓝色灵胎忽然灵力暴涨,平静地湖面下,隐隐泛起绿光来。那赤红色的灵胎躲进润玉怀里,瑟瑟发抖,润玉将它护住,再看向湖底,竟隐约听到湖底传来压抑低沉的呼唤声,一声声地喊道:
“爹爹……爹爹……我要爹爹……”
润玉护住怀里的小灵胎,向着湖底道:“别怕,别怕,爹爹在这里……”
那暴走的灵胎却充耳不闻,不停地在湖底乱撞,喊道:“爹爹……我怕……爹爹……”
润玉一愣,随即意识到,它所呼唤的“爹爹”并非自己,而是旭凤。
只那一瞬间,若说不伤心难过是不可能的。他怀胎以来,顶着难受不适全力供养两个孩子,旭凤对此一无所知,也从未关心过它们,可却已经有人如此惦记他。
但也只是一瞬间。他想,并不是两个孩子非要来到这世上,而是他们的父母犯了不该犯的过错,硬把它们带到这世上来的,自己已经害得它们将来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享受父母双亲的天伦之乐,又怎么能觍颜怪它们另有偏好呢。
他这样想着,又觉得心痛不已,赤红色的灵胎在怀中越来越小,已经从原本能抱个满怀渐渐变成了不足小臂一半的大小——双胞胎灵力相通,湖底的灵胎暴走,另一个就越发孱弱,几乎要被它吞噬了。润玉忍下剧痛,向湖底道:“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
湖底几乎立刻就平稳下来,灵胎带着疑惑,小声重复道:
“找……他?”
“对,去找他。”润玉道,冲湖底伸出手,“你先过来,好不好?我带你去……去找爹爹。”
“……”湖底宁静了片刻,一只青白的小手渐渐伸出湖面,试探性的朝润玉探来,就在两只手马上要相碰的时候,它却又猛地缩了回去,冰蓝色的光球沉向湖底,像是对他仍有怀疑。
润玉苦笑了一声,自意识中缓缓醒来。
自白衣仙被唤龙咒招来又走,人间已经又过了大半年。
淮梧因有熠王,兵强马壮,国泰民安。百姓康乐了,生计不再是问题,感念王上的同时也情不自禁地变得很……闲。
闲到举国上下催婚的程度,熠王现在不管走到哪,都会听到别人问起和圣女的婚事。
“王上什么时候娶圣女呀?”
“圣女是淮梧第一美人,美人配英雄,千古佳话!”
“来年再生个大胖小子……”
熠王听了,头痛欲裂。大胖小子?右丞家的大公子从小就是大胖小子,蛮横无理横行霸道,仗着自己是王上伴读经常调戏京城贵女,偏发作不得,熠王非常烦他。
若生个儿子是这样,我直接扔大街上去。熠王坐在白衣仙庙的蒲团上暗暗想,他看向白衣仙雕塑,当然了,这雕塑是比不上真人万分之一的美好生动,可到底是个寄托,带了一分相似便也足够。他望着雕塑,不由得想道:不知道他是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他可有孩子,可曾婚配?
短短两面实在太草率,全然不够满足他对白衣仙的渴望,他只恨那日没能留住白衣仙,更恨自己没有仙缘,比不得圣女蒙白衣仙青睐。
白衣仙对他,连多看一眼都懒得。当日解救自己,大概也就真的只是随手之劳罢了。
可他还是想他,想得肺腑发疼,甚至呼吸困难。他慢慢摩挲着手心的月牙形胎记,只觉又有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在翻涌,可谁知道呢?兴许只是他痴人说梦罢了。
再过两日,就是七夕,按淮梧旧俗,每逢节日,君王要携家眷登上最高的城门,一为与民同乐,二为供百姓膜拜,届时都城中还会大开夜市,供年轻男女游玩。
圣女早早就对熠王发出了邀请:“熠王哥哥,我这么多年都没好好过过七夕了,你可否陪我微服私访,去夜市上好好玩玩?”
青梅竹马的情分,给不了真爱还给不了别的吗?熠王对圣女从来有求必应,可这一次,他鲜少的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支吾着道:“公事繁忙,我或许还要面见大臣,到时再说吧。”
那是月初,如今七夕还有两日,借口已经没了,可他是真的——真的不想去。
可他的理由又是什么呢?高尚者如国事为先,卑劣者如另有新欢,总得有个理由,可他竟是没有。圣女很好,他们很般配,他也不讨厌她,甚至可以说很欣赏、很喜欢她。
就算有,也是说不出口的、模模糊糊的东西。他望着雕像,像在望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梦。
见鬼,总不能让他说,他是一心修仙,不近女色吧。何况他也不是,他对九重天上那个世界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唯一的兴趣,唯一的魂牵梦萦,就是那一抹白色。
“你说我该怎么办……”他喃喃道,双手托腮,一筹莫展,“我真的是……”
“什么怎么办?”有人道,“你又怎么了?”
熠王没回头,呆呆地道:“为情所困呗,我……”他忽然回过味来,扭头力度过大差点拧了脖子,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身后——活生生的白衣仙就站在那儿,正低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