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鹿清在阿亭身上看见云歌的身影。云歌比鹿清年长，他们初次相遇其实不在周府。

两年前鹿清姊姊嫁人,他回乡时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回去,家中父母见到他时脸上并无惊喜,于他们而言他只是个被卖进周府的孩子，好不容易送出去的怪物。他并非如大家所说瞎了一只眼,他的左眼是看得见的。当年他父亲满心欢喜地从稳婆颤抖的手中接过刚出生的鹿清时,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只剩惊恐。

在他手中啼哭不止的孩子，右眼与常人无异，圆溜溜水汪汪地像是鹿的眼睛，但他的左眼一片猩红。当孩子的眼睛对上父亲的视线时,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蓦地笑了起来，血红的眼睛如同血月,仿佛会带来灾祸。在孩子笑起来的那瞬间,他从父亲手里摔落,重重掉在地上,哭声在屋子里久久不息。

自鹿清记事起,他的左眼就一直缠着灰白色的布条，对外宣称是因为瞎了的缘故怕吓着人。村子里有人传鹿清的左眼进了不干净的东西,加之鹿清尚且年幼构不成任何威胁,村里的大孩子时常捉弄他，合伙拉扯他左眼缠的布带，将他那半张脸磨出.血来。

鹿清父母因为他左眼的缘故一直对他很冷淡,似乎是在忌惮，又好像是厌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和常人不同的怪物。同村的孩子知道无论自己怎么欺负鹿清，鹿清大人都不会教训他们，于是变本加厉地欺负鹿清。

后来鹿清七岁被卖进周府，当时管事的老头见鹿清右眼清澈，觉着这孩子左眼看不见可惜了，便动了恻隐之心买下鹿清，好在这孩子虽年纪小，但能吃苦。不过表现得能吃苦不是一件好事，随着鹿清年纪增长，其他人推给鹿清做的事也就越多。

鹿清从未有怨言，他心里认为将自己从父母手上买过来的周府是一个能令他解脱的地方，即便这里的人也爱欺负人，但大户人家的下人心里都会抱有“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想法，他努力笑着，对方的骂声会渐弱，下手的力气也逐渐变弱。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再也不用看见父母了，任何落在身上的痛都比不上父母厌恶、恐惧的眼神。

多年未回村，如若不是白布条，大家些许不会认出鹿清。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很怪异。姊姊是嫁给同村的男子，她听到他回来，气得将他带来的东西一一扔在门口，骂道：“你这个丧门星，我大喜的日子你来凑什么热闹！”

那日夜里村子因为喜宴的缘故格外热闹，鹿清一人坐在村口，身后不时传来远处的笑声。

“小兄弟，郦城往哪走？”

鹿清抬头看了看，手往郦城的方位指了指，一言不发。

问话的男子听见闹声，随口问道：“今日这么热闹，是谁家有喜事？”

鹿清道：“我姊姊今日嫁人。”

“这样啊，原来是姊姊嫁人，你这个做兄弟的舍不得，”男子转过头对身后的人道：“云歌你不要乱跑，我去讨口酒喝。”

鹿清方才没见着还有人与男子一起，他抬眼往男子站的方向再次看去，仍旧没见到叫云歌的人。

“你的左眼看不见？”

女子的声音温柔，鹿清循声看去，原来女子站在自己左侧，难怪没注意到。鹿清点头，呆呆注视着云歌。她着粗衣布服，容颜却比他在周府见到过的任何一个大家闺秀都要好看。她的双目似阴云下的一泓清水，神情寡淡，看上病恹恹的。

云歌道：“他说的不对，其实你和姊姊的关系并不好。”

鹿清惊诧不已，好奇她是怎么看出来的。看起来病弱的云歌眼中有了点光亮，她轻笑道：“舍不得的眼神不是你这样的，你的眼神好像在告诉我，要是村子的人全都死掉就好了，就不会吵到你了。”

鹿清激动起来：“我没有！”

“是吗？”云歌牵动嘴角笑了笑，轻声道：“你看起来终于没有那么难过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不会去伤害别人的好孩子。”

言已，她看向不远处，是刚才的男子对她招手，她的眼睛又像刚才那般覆上阴翳。

鹿清问：“你叫什么名字？”他一问出口就后悔了，男子之前叫过她名字。

“云歌，无亲无故的云歌。”她凄然一笑，转身离去。

几日后，鹿清再次见到云歌是在周府。听闻她家中弟弟病重，需一大笔银子，父亲将她卖去青楼时被周老爷买下，带回了周府。

云歌与鹿清相遇认出了这是在村子里见过的少年，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看了他一眼就从他身边走了。之后鹿清也很少见到云歌，偶尔能远远看上一眼。他有听人说周老爷对云歌百般宠爱，但云歌不领情，周夫人暗里对她各种折磨。

有次他同其他人打扫时经过云歌院子，正好看见开着的门内，云歌挨了周夫人一耳光，雪白的脸上浮现一道刺目的掌印。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他身上，两人目光交接，鹿清赶紧低下头，再去看时门已被重重关上。

“别看了，别连累我。这几天老爷去京都了要大半月后才回府，有这姑娘好受的。”

前面的人话一说完，屋子里便传来一阵响声，不过他始终没听见云歌的声音。夜里他经过云歌院子，她坐在石桌前，眼睛仍如初见时看不见生气，脸上一块青紫，看着让人觉得凄凉。

老爷比原定计划提前回府，见云歌被夫人打的痕迹与夫人大闹一场。老爷在时云歌的日子稍微好过些，但自那以后，夫人更精明，命婢女打完云歌就用上好的膏药涂，从不打脸只打身上，因为夫人知道老爷在等云歌自愿接纳他。

云歌同鹿清说话是在几个月后，老爷花重金从京都买来的玉佛被打碎，鹿清被另一人栽赃嫁祸，双手被吊在偏院树上，他们打完时他已奄奄一息。没人来查看他的伤势，他躺在地上，看着浮云散了又聚，疼痛难忍。

一身淡紫色衣裙出现在鹿清视线里，他向上望去，来人是云歌。

云歌坐在他身旁，低声道：“夫人在见贵客，一时半会儿偏院没人过来。”她从袖里掏出一个瓶子，揭开盖一阵药香，她解开他松散的外衣，手指沾着膏药涂抹在他伤处。她的神情自然，丝毫不将鹿清当成男子，低声道：“这是夫人每次命人给我送来的膏药，药效很好。”

鹿清道：“我自己来，万一有人看见，你会……”

“我会如何？”云歌道：“我们这样的低贱之人，总该有个照应，才好在世上苟且的活着。”

鹿清默然不语，任由她的手指在他身上来回。不知是膏药冰凉还是她的手指冰凉，他忘记疼痛，过分关注她的手指。

“鹿清。”

鹿清心中诧异，云歌道：“我听他们这样叫你。”她盯着鹿清看了好一会儿，手抚摩着他的右眼，道：“我喜欢你的眼睛，我原本已经说服自己，卖去青楼就卖去青楼吧，那里又有几个女子是自愿堕落风尘的？没想到被买来周府，更没想到会遇上你。周老爷算是很好的归宿了，家中世代为官，品行算不上端良，起码看着是谦谦君子。但每次对上你的眼睛，我总觉得认命的自己低贱如尘埃，不由做出些不符合我性子的事情。”

鹿清听云歌说话，浑然忘记身上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