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看看你另一只眼睛吗?”云歌问。
鹿清点头,以往不论别人怎么拉扯他绝不让人瞧见,但他无法拒绝云歌。她伸手解开他缠着左眼的灰白布条,鹿清的手在抖,他害怕她看了之后也会生出厌恶的表情。云歌静静注视着鹿清猩红的左眼,鹿清忽觉有阴影覆下来,下意识闭上眼睛,眼皮上传来冰凉的触感。
云歌冰凉的手指抚摩着他的左眼,道:“原来你姊姊喜宴那日,你孤零零坐在那里的原因是这个。”她笑了笑,鹿清睁开眼睛和她对视,云歌道:“确实像是会带来灾祸的眼睛,我听说魔界的人嗜杀成性,倘若鹿清你哪天成了魔,记得带上我,我不想杀戮成性,但希望像他们一样恣意妄为。”
天晴疏朗,微风动人。
“骗你的。”见鹿清当真,云歌笑道:“我才不要成邪魔。”她将灰白的布条给鹿清缠上,起身离开。
云歌走后没多久就有下人来偏院将鹿清扶回房。自那以后,鹿清每每挨打总会去人少的偏院,云歌会出现在那里,用冰凉的手指将带着清淡药香的雪白膏药涂抹在他的伤口上。
偏院以前是周老爷最宠爱的一小妾居住的院子,后来女子病故,周老爷命人封了偏院,很少有人会来此处。这里也成了鹿清和云歌经常相见的地方,两人坐在树下,道出每日的琐事,短暂的相聚后便先后离去以免他人看见惹来闲话。
“昨日我同程斌去老爷房里打扫,他不小心将老爷的玉杯打碎,正好被来找老爷的夫人撞上,他立马说是我打碎的。夫人身边的婢女和程斌有私情,一直帮着他说话,我就挨了一顿打。”
“他日日来我房里,我始终不肯,老爷一不在夫人就将气撒在我身上。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怎受得住深宅妒妇的火气,使的全是阴的,害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两人说起自己近来的遭遇脸上都没有苦大仇深的表情,一人淡淡说着,一人安静听着,偶尔还能听见院中自嘲的笑声。相处的时日一长,鹿清渐渐希望身上的伤再多一些,一方面是他身体有了异常,看上去很严重的伤,他本人却感受不到疼痛;另一方面,只有这样云歌冰凉的手指会在他身上停留得更久。明明她的手指寒凉如冰,他却觉身上异常燥热。
“若是能从这里逃走就好了。”
有日在偏院,云歌指着天上的飞鸟,道:“你看,它们多自由啊。”
当时他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没察觉到她的心思,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当日夜里他撞见程斌与夫人的贴身婢女私通时才得知,原来前几日周老爷醉酒将云歌强行要了。老爷在外的名声很好,家中世代为官,品貌端正,只有周府下人才知道他迷恋美色,豢养的女子一个接着一个。自云歌来后,老爷看似收了心,起先只是耐着性子,谁料云歌完全不领他的好意。
鹿清想去找云歌,在她院子外站了很久,始终没进去。就在他走后不久,云歌房中发生大火。鹿清时常想,那日.他要是进去就好了,就算被人看见,只要能和她说上几句话就好。老爷夫人是将云歌迫害致死的元凶,他没能及时察觉到云歌轻生的念头,他也是间接害死云歌的人。
“为何不救我?”
“你明明可以救我的……”
梦中的云歌这样问。
云歌死的那日,他的左眼如摘胆剜心般剧痛无比。等他清醒过来时,他已站在老爷房里,地上躺了几具尸体,似乎是七窍流血而死。老爷一脸惊惧地看着他,他摸了摸自己的左眼,多年来一直缠着的灰白布条已经不知所踪,一抹血迹出现在手心。
鹿清再揉了揉自己左眼,手上的血迹越来越大。原来他的左眼是没有眼泪的,流出来的只有血。周老爷惊恐地看着他,鹿清心里想杀了他,但不知要以何种方法。他看了看地上的几具尸体,再看向老爷,心想或许他可以这么死去。
才冒出这样的念头,老爷竟七窍流血,脸因剧痛而扭曲。
——停下来,这样死太便宜他了。
果然,他这样想,老爷的血止住了。老爷不住地苦苦哀求,昔日高高在上的一家之主,现下正跪在他一个下人面前。
“放了你?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鹿清冷笑,“我要你每一闭上眼睛,梦中.出现的便是惨死的云歌来向你索命。”
被噩梦缠身的老爷日渐消瘦,他让老爷传话下去,府中不得提起云歌名字,倘若对外泄露,必遭灾祸。起初有人不信,私下里说起云歌时,在众人面前横死。府中人逐渐相信这件事情,不敢再提云歌。因老爷清醒时有说府中隐藏着污秽之物,在暗中监视着众人,于是府中上下所有人惶惶不可终日,才引起外面的人疑心周府有狐仙作祟。
“既然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那你们为何不在一起?”
“我想等,我担心他是因为年纪太小阅历有限才产生出喜欢的错觉。我不想占这种便宜,更不想他将来遇上真正喜欢的人后终于懂得喜欢我不过是年少懵懂时的错觉,最终离我而去。我想等他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等他历尽千帆,回过头再对我说——师姐,我喜欢你。”
听到她的回答,鹿清不禁想:喜欢她的那个师弟是否也同他一样年纪,倘若云歌喜欢他,倘若云歌还活着,她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想法?
想到云歌倘若还能活着,他的右眼就掉出眼泪来。他始终觉得她还活着,会在他满身是伤时在偏院等他,可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日子一长他才意识到,不论怎么受伤,云歌也不会出现了,她已经自由了。
去年中元,酆都鬼门大开,他能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鬼怪。路过他身边一个道人模样的鬼停下看他,他说自己曾是仙门的弟子,后来急功近利,修炼旁门左道入了魔,不得善终。
他还说魔界有一种邪术,若能成功,云歌便能活过来,但是让他告知阵法的条件是鹿清的左眼。鹿清同意了,他的两指插入眼眶里,血染了半张脸。湿.润温热的红色眼珠置于掌心,递给邪鬼道人。
邪鬼将鹿清眼珠子接过,神情欣喜。等他感到不对劲时,那颗诡异的红眼珠子已经在他手心里腐烂成泥,他的手心像是被暗器所伤,那滩血色烂泥在他身上逐步扩大,最后蔓延至全身,转瞬间他已被烧成灰烬。鹿清有些诧异,他剜去的左眼不知何时已经完好如初。
鹿清听信了道士的话,他将云歌烧焦的头种在偏院里,四十九日后会长出一树,百日后开花,一年后长出果实,皆是人面。鹿清总是告诉自己,再等等就好了,云歌一定会活过来,他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回过头去看时,云歌站在偏院里,淡淡笑着。
阿亭见到鹿清的泪时,心想鹿清一定没发现自己哭了。他的眼神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她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回到院中,一直隐藏在暗中的薛敬之现身。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鹿清的?”
“第一次见周老爷的时候,”阿亭道:“当时我身边跟着鹿清,周老爷的眼神看上去很害怕。”
薛敬之看了她一眼,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以这样平常的语气对话。阿亭望着碧空,浮云游移,不知其源自何处,去往何处。阿亭道:“后来窃魂入梦,我觉得那个少年的背影很熟悉,猜测自己进的是鹿清的梦。直到刚刚我才确信,周府一切都是鹿清所为。我在进周府之前有施过术,虽然我相貌不改多少,但声音会粗一些,听起来与男子无异。我说出‘师姐’时他看起来并不诧异,他早就知道我是女儿身。”
薛敬之怔住,确实如阿亭所说,他有见到她在进周府之前施了点术法,但她灵力低,他听见的是她原本的声音,看见的是她本来的样貌。原来她说出那番话只是诱导鹿清露出破绽,薛敬之不动声色将目光从阿亭脸上收回。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