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永安城谢府。

从日里开始城中便下起迷濛细雨，一直昏睡在榻上的谢辛夷在临近傍晚时醒了过来,眼睛不再如前些日子浑浊,看着分外清明。他眼珠子微微一转,看向欣喜的双亲，最后落在之平身上。见谢辛夷似在搜寻着什么,同他一块长大的之平很快就反应过来,出声道：“少爷，昆仑虚的道长在外面……”之平想了一下，接着道：“似乎是在看雨。”

谢辛夷掀开被褥想起身，被母亲拦住。谢夫人见他一脸的失魂落魄，正欲询问,谢辛夷轻轻将她的手拿开，眼睛始终盯着外面看,脸上的苍白与病重时相似,神情却有些微不同。等她再想去拉住谢辛夷时,他已经走了出去。

济慈站在屋檐下,侧过脸回望谢辛夷。

“少爷你身子刚好,可别再着凉了。”之平赶了上来，给谢辛夷披了件外衣。谢辛夷走上前,之平刚给他披上的外衣滑落在地。

“她在和你道别。”昆仑虚的少年淡声说着,复又看向身后绵延不断的雨。

之平不解其意，只见自家少爷并未回话，默然注视着这场淅淅沥沥的的小雨。“少爷！”等之平喊出声来,谢辛夷已经站在雨中。谢夫人追出来时见到这番情景，急道：“之平你呆站着做什么！快把少爷拉回来啊，他的病才好！”

之平正踏出一步，济慈喊住他，“别过去。”济慈看向谢父谢母，解释道：“谢少爷病已痊愈，淋这场雨不会有事的。”

谢母半信半疑，即便昆仑虚的道长说没事，到底还是心疼自家孩子，担忧地望向谢辛夷。济慈不再多言，他同之平、谢父谢母站在廊檐下，雨水如帘。

谢辛夷站在雨中，雨丝微凉。他和疏雨也是相识于一场雨中，别离的时候，唯独少了她。雨水落在脸上，等他回过神来，之平撑着伞站在他身侧。之平道：“少爷，你已经淋雨很久了。”

谢辛夷想和往日一样对之平露出笑容，嘴角扬起来时，却只剩苦涩。

暮色时分，谢辛夷更衣出来，济慈站在檐下等他。雨停后，阴云低垂。济慈道：“谢少爷，这是她的选择，你不必苛责自己。”

谢辛夷望着远处，仿佛那场雨还在继续，耳边还能听见雨声。“道长，你有爱过一个人吗？”谢辛夷看向济慈，少年清冷如寒凉月夜。

济慈想起在竹隐山时，阿亭有和他讲解男女之爱与亲友之情，他道：“我不理解你们人世的男女情爱，但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我想一直呆在她身边。”他仍然记得见到阿亭的那天昆仑虚少见地飘落着雪絮，阿亭笑着朝他走过来。

站在二人身后的之平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原本以为看上去冷冰冰的少年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谢辛夷看着济慈，低声道：“你的话，一定能保护自己重要的人。”他笑了笑，神情略显哀伤。

济慈知道谢辛夷是因疏雨为救他，以命换命破解北邙山原主给山中魅灵下的诅咒而不能释怀。济慈看了看谢辛夷，沉声道：“不是一定能保护……我从来就没有退路。”

谢辛夷出生士族，自小就在慈母严父的疼爱中长大，有至交好友，更有为官的远大理想和抱负。他有很多活下去的理由，也有活下去的意义。而从一开始就是孤身一人的济慈，只有阿亭。没有他，阿亭能活得很好，有韩疏影这类关心她的人，也有凌青云这种喜欢围在她身边的人，她那样不拘小节随性而为的明朗坦率，很轻易就能结交好友。

但是他不行，没有阿亭，昆仑虚就只是昆仑虚，竹隐山就只是竹隐山，于他而言不会再有任何意义。

在姑苏闵府旧宅时，卿哲宇说不论别人说什么，他都是昆仑虚的弟子，昆仑始终都是他的家。卿哲宇不明白，闵府也好，昆仑竹隐也罢，只要是阿亭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之平站在他们身后听得云里雾里，抬头看向自家少爷时，昆仑虚的道长正好转身离去。谢辛夷凝视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半晌才移开视线。之平打小.便是谢辛夷的书童及玩伴，不由问道：“少爷，方才济慈道长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谢辛夷笑了笑，不知是回之平的话还是喃喃自语，声音似叹息一般：“是啊，没有退路，才能做到义无反顾……”他还没来得及告诉疏雨，其实一年前他在城中见过她。那日.她站在桥上等人，他同友人在酒楼上会面，惊鸿一瞥，种下情思。后来他每日坐在同样的位置，却再也没见过她。他不知，那一日后，疏雨已死于北邙山。

天上愁云不散，暮色终会将其吞噬。移时，日光穿透云翳，一道光束破空，照拂着雨后的永安城。

入夜，院中寂静，虫鸣吟唱。韩芳摇透过被推开的窗子，看济慈手边的茶从冒着一缕热气直至轻烟渐渐消散。济慈眼角的余光扫了眼现身的韩芳摇，神情平淡，看上去冰冷疏离。

白日里听到济慈和谢辛夷的对话，韩芳摇蓦然想起那日在大殿之上，济慈不畏玄清掌门及一众长老，持剑相向。清风明月般的少年，脸上向来是冷淡漠然，此时少见地露出阴冷的神情，眼神却异常清澈坚韧，偏执而决绝。

韩芳摇道：“也不知道郦城那边怎么么样了，阿亭师姐的话，运气向来还可以。”

闻言，济慈看了看韩芳摇，对方看上去同他年纪相仿，但他知道韩芳摇呆在昆仑的日子比此次下山的任何一个弟子都要长。韩芳摇笑容和善，眉梢眼角都是淡淡的笑意。济慈仍旧没说话，抬眸看了看他身后，夜空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