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倾诉的心事在双亲离世后,成了过往的旧事。家道中落,就连仅剩的家产也被亲戚侵吞,自小就照顾她的乳.母病重,举目无可倚靠之人,走投无路,沦落风尘。
她与王城的文人雅士多有来往,偶然听人说起过陈子恒的名字。原来这位陈公子与一位世家小姐定下婚约,本是门当户对的婚事,谁知那位小姐在私底下对友人道出不满,希冀能嫁给傅清辞那样杀伐决断的权贵。
见到陈子恒她才知道,原来几年前骑着青骢马的少年,是他。青骢马,油壁车,他在看沿途的风景,她在看他。
他不是贪玩享乐的纨绔子弟,来到听雨楼只因一时的苦闷无处排遣。正好那日.她以资斧相助的友人高中状元,当初贫困潦倒的寒门书生一跃步入黄金台,心中怀着对她的恩、情,想迎娶她入门。这是一桩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往后可能再也撞不上。
她拒绝了。
陈子恒当时问她:“琴妤姑娘,这样一桩好婚事,你为何不愿嫁?”
她道:“我帮他只因这是一件我愿意、且我能尽力而为的事,不为报答。”
这是她的回答,却不是她心底的答案。因为不能说出来的答案,和他有关。
陈子恒忽然梦醒。他愿意、且能尽力而为的事情,是在朝堂上施展自己的抱负,为何要让自己身陷困囿?
自此,她与陈子恒结为知己,他偶尔来听雨楼,赌书泼茶,只是寻常玩乐。时日一长,各生情愫。他是朝廷重臣之子,出身高贵,她是香雪海名妓,她一直都知道门第之别是横亘在彼此中间难以逾越的沟堑。那又如何?爱是不求回报的。
可男人终究都是薄情之人。
情到浓时情转薄,她和陈子恒之间也到了淡薄的时刻。慕如烟正好赶着这时候来到听雨楼,她依仗着自己与盛宣和相似的脸夺得了所有人的关注,陈子恒也是一个。男人真是愚蠢,她再像,也不是盛宣和。
当琴妤知道自己怀有身孕,她去找陈子恒,通报的人说他不愿见她。她一直等,从白天到黑夜,黑夜到白昼,一直都在等。他决绝又绝情地不愿见她,她不过是想告诉他,她有了他的孩子,不论他是否同意,她都要将孩子生下来。那是她的孩子,是她美好又悲壮的爱情,人生短短数十载,足以。
失望而归的路上,她遇见了三位听雨楼的常客。那三人都是富家公子,其中一个曾想花重金买她做妾,被她拒绝,心生不满,多次当面辱骂她。直到她与陈子恒交好,他才有所消停。现下,他早已知陈子恒抛弃她。这不过是一件早就能知晓结果的事情,何必为了抬高自己而踩低他人?
她想避开他们,已来不及。曙光初现的清晨,回香雪海的路上,这三位出生高人一等的公子将她挟持回府,轮番侮辱。眼泪已经流干,她回到听雨楼,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天还是四五天?像一具活着的死尸。
鸨母看她终日失神,找她谈话,她还想着自己的孩子,被老鸨听去只言片语,一个劲地说着要她以药物损胎。她分不清自己是活在人世亦或是身处阴曹炼狱,她又怎能再次失去这个孩子?不论鸨母如何游说,她不肯屈服,仿佛这样就能保护那个还未出世便已遇害的孩子。
鸨母说服不成,命两名打手来。身上一阵一阵地疼,这里又怎会是人世,分明就是阴曹地府,个个都是行刑的牛鬼蛇神。她护不住,两次都护不住,以何颜面存活于世?以何去面对那个死于腹中的胎儿?
又是浑浑噩噩地度过,望见桃花江,忽地想起年少时初见。一头栽下去,便沉于水底,喂鱼也好,这个卑劣的地方已经令人透不过起来了。
不知沉睡了多久,有人将她唤醒。那人容光绝艳,香.肩裸.露,琵琶骨下一朵似血的红莲。
杀音许诺她,可以帮她复仇。
她要向谁复仇呢?倚仗权势作恶的三人,痛下狠手的二人。收留提携她的鸨母,她没有折磨她。
最后是陈子恒,在她死后,他来听雨楼竟比她活着时来得多,只因慕如烟。没了她,他是不是感到痛快,身边没了一个惹人厌烦的存在?她一直在看他,就像年少相遇时,他在看沿岸的风景,她在看他。
琴妤心里退缩了,该杀他吗?不爱一个人,又有何错?
今日,她请杀音帮忙,差人送了一封信到陈府。他接下来的命运,由他自己选择。她的字迹他认得出,她在原来的屋子里等他。杀音会引开那些玄门弟子的注意,她在等他,一如那天她在陈府外等。
他来,她放过他。他不来……
外边一阵骚.动,一定是杀音所为。门被人推开,关上。她静听脚步声,人在屏风后面,会是他吗?
琴妤望定那扇锦绣山河的素雅屏风,陈子恒来了。他选择了一条生路,她松了一口气,替他感到庆幸。她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浅浅的笑靥。楼下的打打杀杀,全然被隔绝,此处是桃源。江风透过窗子吹进来,赠予她几片零落的桃花,当做久别重逢的礼。
“琴妤……”
陈子恒念出她的名字,胜过文人笔墨下的风流诗词。
能再次和他共处一室,平静相望,生命的尽头,也该是如此平静。期盼楼下的正邪胜负不分,拖得时间可以再长一点,她贪恋这短暂的相聚。
她请他坐下,他犹疑地望着她。是在思忖她接下来会做什么,亦或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子恒,短短时日.你已成为百姓交口称赞的‘陈大人’,我为你高兴。”
她为他倒茶,言语真诚。陈子恒抚摩着杯沿,是否在想她会在茶水里动手脚?她轻笑,笑他多疑。杯中的一丝热气袅袅娜娜地向上,她忽地想起——这间屋子早已废弃。
鸨母大概有差人打扫,可这热的茶水,是谁准备的?
只有杀音知道她会来。
杯沿抵着他的唇,一个可怕的念头在琴妤脑海里一闪而过,她伸手夺过陈子恒手里的茶盏,陈子恒怔怔地注视她。他心存怀疑,仍旧喝下。为的是什么?相信的又是什么?琴妤不敢去想,她看见他因疼痛紧攥着衣襟,手上青筋毕现。
当剧痛平复,陈子恒的脸色惨白,他望定她,似梦似醒。
“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阖上双眼,苍白的脸上犹带着释然的笑。
琴妤任由眼泪流淌,这是她曾经想要做的,有人替她做到了。她一动不动,冷眼旁观,温热的只有眼眶里的泪。楼下的杀伐之音戛然而止,宣告这场相聚该是道别之时。
她异常冷静地用碎瓷片在手腕上划出一道口子,用自己的血来写下这段因爱生恨的结语。以气凝成笔,驱使血液在墙上一步一画地写着,字迹清晰。最后几笔,有些乏力了,她止了血,地上不曾滴落。
回望倒在地上的陈子恒,惘然若失。杀音立在门口,整个人像极了她左侧琵琶骨下的红莲,妖冶、妩媚,双眸的冷光是恶毒的蛇蝎。
“玄门的人很快就要上来了。”
她好心提醒,轻佻一笑,从门前走过。
琴妤追了出去,长廊上已经没有杀音的身影,空气中弥留着一缕幽淡的香。她在王城的街市上漫无目的地游走,竟听到陈子恒与慕如烟大婚的消息。思前想后,都觉得是个漏洞百出的陷阱。当时陈子恒修长的手指抚摩着杯沿在想些什么?他喝下去时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琴妤稍稍有些明白了。
即使是陷阱,她也要去赴约。夸父逐日,死又何惧?
还有一件事情琴妤想弄清楚。设下这样一个陷阱的人不会是玄门弟子,这个人知晓陈子恒死亡的真.相,并且知道她一定会来。只有经历过生离死别带来的绝望和虚无,才会懂得一点点希望都会叫人疯狂。那个人以自身的经验,请她入局。
会是谁?
琴妤用余光打量着自暗处走出来的玄门弟子,视线又落回到“陈子恒”身上。“陈子恒”的脸逐渐变成别人的,她见过她,总是穿着男弟子的衣服,身边的人唤她“师姐”。那慕如烟又是谁呢?琴妤轻嗅着,空气中飘荡着一丝异香。幽淡的,像是朝雾中菡萏花初盛。
“慕如烟,是你害我失去了一切!”
阿亭看见琴妤眼中的杀意显露,她手里出现一件和人骨一样森白的武器,还未看清,她身影一闪,眼看着就要刺向济慈,在场的玄门弟子像是被人施了禁锢之术,一时间动弹不得。琴妤的手一扬,阿亭的眼珠子随她的动作移动,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在阿亭、济慈身前的琴妤倏地没了踪影——
森冷的剑,刺进了一名昆仑弟子的胸口。
那人站在众人的身后,面对着她的济慈、阿亭二人,看见她绝美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但也只是一瞬,片刻后,她低笑出声,轻狂、傲慢。她撕下一块血染的布,气定神闲地望定琴妤,左侧琵琶骨下的红莲娇娆、妖冶。
作者有话要说:杀音:cue了我这么久,本护法终于出场了
正在读剧本的阿亭:恩……也离下线不久了
杀音:???
谁是杀音呢~应该猜到了对不对~上一章有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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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蟾宫曲·春情》徐再思
2情到浓时情转薄——在李碧华的书里看来的,原句应该是纳兰性德的《摊破浣溪沙·风絮飘残已化萍》,化用,有所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