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亭累了。

眼珠掉出眼眶的鬼、长舌头的鬼、脑袋断在肩上的鬼……各种奇怪长相的鬼都来追她。她已经不行了,已经累得不想再跑，嗓子也因突如其来的各种惊吓喊哑了。阿亭心想：跑是跑不动了,就让我死吧,死了之后我也变成鬼……

我也变成鬼？

阿亭盯着从上面垂下来的滴着水的长发,猜想肯定是只水鬼。

她一把揪住那一绺长发，像湿.滑的水草似的。她越来越急,一股气扯到低,水鬼的头“嘭”的一声栽在地上。她捡起笛子往水鬼身上打：“看你们还敢吓我，大不了同归于尽！我死了也是鬼，还是修炼过法术的鬼，我还不信我治不了你们！”

恶狠狠揍了水鬼一顿，她瞪着暗处里的那些鬼,凶恶的眼神令胆小的小孩鬼瑟缩起来——

“太上老君急急如令令！”

“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现身！”

“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阿亭咋咋呼呼地乱喊一气,拿着玉笛就冲上去打他们,见一个打一个,势如破竹，越来越勇,直到一失足仿佛跌落悬崖似的,才想起：此间是何处？我不是在听雨楼吗？

黑暗中，一道白光刺目。阿亭隐隐约约听到了杀音的声音：

“你若不信，大可问你身后的荀槿禾。”

沈妍静静站在杀音身后,诧异地盯着阿亭颤了一下的手指。没想到深中幻术的玄门弟子，她竟然是第一个醒来的。难不成是因入梦笛的缘故，杀音的幻术对她无效？看上去也不像。要不然，就是这世间还没有能困住她的心魔。

玄门弟子皆中幻术，被轮回的梦魇困住，咒阵的金光渐弱。琴妤、荀槿禾二人没有中术，在咒阵内与杀音对峙。琴妤侧过脸去看荀槿禾，瞳孔微微睁大。

沈妍盯着她们看，荀槿禾是杀音以“慕如烟”这一身份来听雨楼时携带的侍女，此刻又站在与杀音对立的一方，叫人捉摸不透。琴妤和陈子恒，杀音和荀槿禾，这些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她都不清楚，她仅是服从杀音，杀音吩咐的事情她照办，其余的从不过问。

无聊。情情爱.爱，真是无聊。哪有人心好吃？

杀音适才道出一个故事。那个叫陈子恒的男子，因要娶香雪海名妓，被身为朝廷重臣的父亲仗罚。高门公子如何承受得住？差点命丧当场。还是他母亲哭着求情，才平息他父亲的怒火。

妄图将一个青楼女子娶进门？她连做妾的资格都没有。

陈子恒醒来得知父亲对琴妤已起杀心，他向父亲承认错误，不该色迷心窍动了娶青楼女子进门的念头。陈父半信半疑。恰逢慕如烟来到听雨楼，名动京都，这正是向父亲证明自己的机会。他出入风花雪月的场所，同慕名去香雪海听雨楼的人一样。

后来父亲要他与之前定下婚约的世家小姐摒弃前嫌，他断然拒绝。

一个高高在上的世家女子回转心意，但他的心意是不可能回转的了。

陈父为了巩固权势，逼.迫他与她完婚。陈子恒被禁足在府上，不知琴妤来找过他，也不知她怀有身孕。

沈妍觉得无聊透了，男女情爱真是麻烦的事情。陈子恒与那女子完婚不就行了？就不会牵扯出这么多的事来，扰她清闲。她又不能忤逆杀音，谁叫她打不过杀音呢。

此时阿亭已完全清醒过来，她听到琴妤问荀槿禾：“她说的……”

荀槿禾道：“是真的。”

杀音笑道：“不如你再问问她，为何陈子恒喜欢盯着我的脸看。”

未等琴妤问，荀槿禾道：“你死后，她对陈子恒施幻术，陈子恒眼中的慕如烟，是你的样子。”

这是陈子恒最后的秘密。

琴妤泪盈于睫，她回头去看杀音，喃喃自语着：“你都知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杀音的红唇勾起冷笑：“我是想等你亲手杀了陈子恒再告诉你的，不过我看出你心软，就替你杀了他。”

静谧中，荀槿禾嗤笑道：“杀音，你太自负了。”

杀音的寒眸微眯着，射.出冰冷危险的光。

荀槿禾道：“这是我唯一没有输给你的，陈子恒没有死。”

语毕，杀音驱使地上的冷剑刺进她的身体。荀槿禾低头看了眼，轻笑，眼里带着嘲弄。她轻咳一声，血涌上喉咙，自唇角流出。她仍旧保持着微笑，高高在上的神态有着和薛敬之相似的骄傲。这源于他们古老的姓氏，高贵的出生。

荀槿禾讥诮道：“我随你来时遇到的那个老前辈，你说他从不插手仙魔之事。如你所言，琴妤复仇以及你的下属在京都行凶，他都没有插手。老前辈不问世事，不问对错，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更何况是一顿酒钱？”

杀音怔住，蓦地想起白日里的对话——

“我看见凶手了！”

“当时我路过，看到一个老头子跳窗逃走！”

“老头？什么样子的老头？我没见到有老头来听雨楼啊。”

“适才出现那么多妖怪，大伙到处躲藏，人心惶惶，谁会留意这些？我也是回来取那些首饰才上楼的，那老头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

“那陈大人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呢？随从也没带……”

杀意。

妖鸟的血羽飘落。

杀音抬手，欲取荀槿禾、琴妤性命，妖鸟飞向她们，阿亭挡在她们身前将妖鸟击落。

她与妖鸟周旋，一壁大喊：“祁风师兄芳摇师弟！向星渝薛敬之！青云济慈！你们快醒醒啊！鸟妖杀人了！”

鸟妖……

沈妍偷笑，怕杀音发觉赶紧别开脸。杀音眉心蹙起，眼里闪过一丝不悦。

阿亭急道：“入梦你不是幻术最厉害的吗？快想想办法，你瞧别人的仙剑，你再瞧瞧你，你能不能让你主人我威风一次大杀四方？”

阿亭一面抵挡杀音的妖鸟，一面保护琴妤、荀槿禾二人，蓦地心起一念：窃魂之境不仅可以入睡眠之梦，亦可在他人梦中造出镜花水月，让中术者困于其中。即使不以“梦”为媒介，仍旧可以编织幻境，一如在姑苏对战血魔时。持笛者心即幻境本身，看花是花，看花非花。

“琴妤姑娘，”阿亭回头看她，“你能帮我保护一下荀姑娘吗？就一小会儿，你们撑住。”

琴妤点头：“道长小心。”她将怀中的荀槿禾放下，捡起韩芷溪手中掉落的剑。

阿亭仗着轻功跃起，脚不断踩在袭来的妖鸟身上，耳畔风动，阿亭侧身闪躲，妖鸟啄开她束发的缎带，三千青丝缭乱。她双手持笛，红衣似血，黑眸冷彻。熟稔于心的曲调化作指尖的乐音，一曲《魂梦吟》凝聚着阿亭的意识——醒来。在场的玄门弟子，破梦醒来。

——汝乃何人？

——阿亭。

这对话来自几年前，又仿佛来自更为遥远的过去。

杀音凝视着阿亭手中的入梦笛，笛身倏地遍布金色的裂缝，笛灵的意识被主人近来増涨的灵力唤醒，意图冲破封印。金光渐盛，连主人的眼眸里也夹带着一丝诧异。但强大的封印之术将笛灵再次压制，金光隐没在金色的裂缝中，回归平静，笛身又与之前一般无瑕。

传说玉笛曾是西王母之物，流落魔界，被万魂谷收为圣器。亦正亦邪的上古之物，千年、万年的笛灵，究竟是被何人封印，不能与主人灵识相合？

杀音暗自思忖，这个昆仑弟子既然能使用笛子，就是被笛灵认可，否则也不可能用笛子使出法力。笛灵可以被她借助法力，意识却因封印与主人隔绝……杀音设想，倘若自己是设下封印之人，此举是在防患什么？

记忆。

记忆的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