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大人,她已经……”
阿亭望着怀里的盛宣和,神情悲戚。
傅清辞道:“道长,请让我和她单独呆一下。”
他的双眸如一潭死气沉沉的湖水,看着风光秀丽,暗里已经没有生气了。阿亭想到前些天听到他和凤仪公主的对话,他不会质疑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确信自己是对的。
但是,他应该很不舍。
人生七苦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其实还有一苦,那便是舍不得。它是从心口剜下的一块肉,不致死,却不好受,闲时惦念着,辗转难眠,夜不能寐。
这京都,不会再有盛宣和了。
阿亭走出去,薛敬之、济慈还在等她。墙内的花越过红墙,落在他们肩上,薛敬之看了她一眼,低头不语。济慈和她对视,阿亭耳边响起盛宣和最后问她:
“阿亭道长,你是不是害怕自己会喜欢上济慈?”
她不想活得太清醒,宁愿糊涂一点,被人取笑也无所谓。
在姑苏,琳琅问:“你喜欢那个少年吗?”
她善于隐瞒、欺骗。
就如同在郦城,她欺骗了鹿清。
“我想等,我担心他是因为年纪太小阅历有限才产生出喜欢的错觉。我不想占这种便宜,更不想他将来遇上真正喜欢的人后终于懂得喜欢我不过是年少懵懂时的错觉,最终离我而去。我想等他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等他历尽千帆,回过头再对我说——师姐,我喜欢你。”
她的确是为了诱导鹿清露出破绽故意这样说的,更深层的一面,是她希望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盛宣和却识破了——
“你是不是害怕自己会喜欢上济慈?”
在竹隐山和济慈生活的这几年,他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正如她对盛宣和所说,她害怕和济慈之间的羁绊超越了同门之情,害怕突然的某一天玉笙寒冒出来,对她说你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如果和济慈产生过多的牵绊,会断不了、舍不得、离不开。
她不止一次地告诫自己,她只是正好出现在济慈需要的时候,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取代那时的她。一个人在最孤独的时候是会产生错觉的,误以为生命中.出现的那人就是自己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不是济慈需要她,而是他在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她恰好出现了而已。
等到济慈不再需要她了,她就可以全身而退。
一开始她是这样想的。
姑苏一行后,回到昆仑,她不经意间说起——
“以后我们不在一块了,我会很想你的。”
“济慈你很聪明,我相信总有一日.你会脱离论道榜末,会强大到让决明长老他们不得不正视你,会成为仙门的大人物。到那时我们已经遇见了很多人,你也会遇上你喜欢,我也会遇见我喜欢的,人生离合,常态而已。”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是会离开的。
“可是师姐说过,你喜欢我。”
“萧旌阳清醒的前一晚你和琳琅在院中说话,我是醒着的。”
“我也喜欢师姐。”
从那时开始,或许已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克制自己的内心了。
但她还是坚持说:“济慈,我们现在讨论的‘喜欢’与方才我说的‘喜欢’是不同的。等你遇见更多的人就会明白这世上有很多种喜欢,有的是出于某种目的的喜欢,有的是纯粹的喜欢,有的喜欢是男女之爱,有的喜欢是亲友之情。”
他说:“师姐为何断定我同你说的不是一种?”
不是她能够断定,是她希望他这样去想。自玉笙寒消失以后,她渐渐分辨不清玉笙寒此人是困扰她的幻象还是真实存在的。魂晶石进入到她的体内,过去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消除,她完全想不起父母的样子、自己原来的样子。唐雪柔是谁?阿亭又是谁?她是谁?
她有时碰到入梦笛,会有一种莫名的痛苦占据她的内心。她没有看见任何幻境,那种痛苦异常的真实,仿佛是她亲身经历过,又或许是笛子原来的主人的记忆,令人绝望的痛苦,无法宣泄、无处倾诉,独自一人、孑然一身,没有归处。被信任之人背弃,被所爱之人远离。
何人的痛苦透过入梦笛泄露给她,致使她午夜梦回,猝然惊醒?
阿亭不禁想:或许自己正处于一个巨大的幻境之中,玉笙寒是幻境的一部分,所有人都在一个梦中的世界。
三人回去复命,薛敬之走在前面。
如果她不抑制自己内心的想法,倘若她离去,济慈也会像傅清辞一样痛苦。阿亭低声对济慈道:“盛宣和临走前托付了一件事情给我,如果我无法做到,我希望济慈你能替我完成。”
阿亭道出盛宣和的遗言,这是一件有些困难却又不是难以完成的事情。济慈疑惑地看着阿亭,阿亭道:“济慈,倘若有一日我不在这个世上了,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薛敬之停下,侧过脸去看阿亭,眼里的情绪有些复杂,有不解、有困惑。济慈神色漠然近似阴沉,他的声音清越寒冷:“我不知道师姐你为何这样说,但是,如果没有师姐,恐怕我无法好好活着。”
不论是正邪哪一方,他都无法原谅害阿亭消失的人,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薛敬之注视着济慈,他清楚他此时此刻的想法。他经历过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兄长告诉他,不要被仇恨占据内心,但恨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所坚持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向罗刹门复仇。
阿亭的手指戳了戳济慈的脸颊,笑道:“济慈,不要太严肃了,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当真。”
济慈的神色有所缓和,阿亭离他很近,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眼睛盯着绯红的晚霞、纷飞的桃花。
阿亭松了一口气,薛敬之不露痕迹地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
道教鼎盛的天权王国,有昆仑、蜀山、凌烟阁、青城、峨眉五大名门,当下昆仑派、凌烟阁两大门派的弟子同在薛府。
祁风道:“刚刚得到消息,蜀山、青城派、峨眉派的弟子都赶往清州,那里或许是万魂谷的隐藏之所。但万魂谷护法杀音在京都一日,便有隐患,不得不除。我昆仑派已有弟子从昆仑虚去往清州,凌烟阁的各位道友是要留在京都与我派弟子一起围剿杀音,还是先行去往清州打探万魂谷所在之处?”
“祁风道长,我愿留下来与昆仑弟子一起围剿杀音。”韩芷溪扫了程姝情一眼,道:“若有人不敢,随时都可以去清州与各大门派的弟子一起,总比此处敌众我寡的局面强。”
程姝情不做声,谢长明用责备的目光看了韩芷溪一眼,对祁风道:“凌烟阁已有弟子去到清州,我们可以留下助祁风道长一臂之力。”
祁风道:“杀音没有离开听雨楼。”
韩芷溪气极反笑:“她真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一回决不轻饶她,定要叫她灰飞烟灭!”
清州一行迫在眉睫,杀音需尽快除去。事不宜迟,众人出发前往桃花江香雪海。
“那好像是峨眉派的弟子?她们不是已经前往清州了吗?”
祁风上前与那几个峨眉派的女弟子交谈。
“峨眉派的女弟子占了七大门派中的一半,你看她们,个个都是花容玉貌,沉鱼落雁之姿,像是九天玄女下凡似的。”
阿亭的目光被其中一个峨眉派的女弟子吸引了去,准确地说,是她手腕上三个雅致的银镯子吸引了阿亭的注意。少女看了看阿亭,脸上稚气未脱,眼神里有些对生人的防备和警惕。
“忆慈,忆慈,你在看什么?”
听师姐喊自己,少女才从阿亭身上收回视线。
阿亭心道自己太爱胡思乱想了,十余年过去,被盛宣和从郑维手里救走的女孩惊鸿,如今早就该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