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恼羞成怒,用力一扔,奚夜被撞在佛像上。
黄予安喊道:“奚夜——!”
“本来想和你们玩玩的,”男子道:“可惜你们太不识抬举。”
言已,男子显出原形。他先前穿着的衣服被迅疾变大的身体撕裂成碎布,现出牛头人身,身长九尺,除头上一对坚硬锐利的犄角外,通体紫色。还未等阿亭回过神来看清楚,这牛头人扑向了那两名少年,事不宜迟,阿亭的笛子掷向牛头人,他的进攻被入梦笛打断,同时也给阿亭争取了时间,她默念咒语将手中符咒贴在牛头人身上,“嘭”的一声,他的手臂瞬时血如泉.涌。
牛头人另一只手捂住伤口,嗤笑道:“你以为这些皮肉伤就能打败我?”言讫,他的手从伤口处移开,血很快就止住了,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阿亭对那两名少年道:“你们躲开一点。”
奚夜注视着眼前和牛头人搏杀的阿亭,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对决。她每一次进攻都被对方轻易化解,一次次被牛头人扔在墙上、佛像上、房梁上,继而坠落在地。
此刻,她的脸贴着地面,轻咳一声,鲜血涌了出来,在肮脏的地面上流淌着。她挣扎着爬了起来,那张白净清秀的脸染上了刺目的猩红血液,她擦了擦挡住视线的血液,再次睁开左眼。
妖怪都还没使出半成功力,仅靠自身的蛮力就已占据压倒性的胜利。她如何救得了他们,如何救得了自己?弱小的人总是口出妄语,欺骗他人,欺骗自己。最终还是屈服于死的恐惧,做出背叛他人的事情。
奚夜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会去相信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人。那个宋道长一开始也是如此,对他们说一定会带他们离开阴城,最后还不是背叛了他们。
黄予安看向阴沉冷静的奚夜。他是三年前被一群道士伪装的山贼绑来阴城的,奚夜是保护他的人。确切来说,奚夜在保护这里的孩子。黄予安听其他孩子提起过,曾经有一个修道的宋道长误入阴城,他一直在保护他们,后来在宋道长的计划下,孩子们帮助宋道长离开了阴城。宋道长向他们许诺,一定会回来救他们。
每当孩子们恐惧害怕的时候,奚夜总是会告诉他们,宋道长会来救他们,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黄予安曾问过奚夜,好几年过去了,如果宋道长真的逃离了阴城,他为何还没有回来救他们?
奚夜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比他们还小的孩子们需要活下去的勇气。
黄予安的思绪被“砰”地打断,阿亭被妖怪扔到了他们面前。他听见阿亭疼得“嘶”了一声,妖怪有些不耐烦了,他道:“你就这么点本事,我都不忍心杀你了。”
奚夜低头凝视着躺在地上的阿亭,低声道:“你太弱了,不光是你,我们也是什么用都没有的小孩。赢不了的,从一开始就赢不了,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你又何必勉强自己?”
你早就后悔趟这趟浑水了吧?
“因为弱,就必须等死吗?”阿亭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奚夜,神情平静。
奚夜怔住,阿亭摇摇晃晃起身,背挺得很直。她轻声道:“即使弱小,也能获胜。”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非强者胜弱者败,是胜则强,败则弱。
她对少年温和笑道:“奚夜,上天只会给我们过得去的考验。”
言讫,阿亭再一次扑向牛头妖怪,手中的符咒仍旧想碰到妖怪引起爆炸,可结果还是自己被扔出去,符咒也随之贴到了房梁上,只引起了轻微的爆炸。木头碎屑和灰尘落在奚夜面前。
奚夜心道:什么弱小也能获胜?别说这种大话了,还不是没有伤到对方。要是逞强就能获胜的话,阴城就不会死这么多人。谁不是拼命地想活下去?这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不论多么努力地想活下去,想保护那些孩子,他们还是惨死在这些妖怪的手里。
“阿亭道长!这样下去,她会被他折磨死的……”
奚夜的思绪被黄予安的声音拉了回来,他看了看神情紧张的黄予安,又看向狠狠摔在地上的阿亭。
折磨?
是啊,妖怪就是在折磨她。他杀死她轻而易举,但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享受这种虐杀还没有失去信念之人的乐趣。他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她像是飞蛾扑火一般,无所畏惧、义无反顾地扑向他,手中符咒非但没有伤到他,自己还总是被扔出去。
一次又一次,被撞得遍体鳞伤,原本雪白的道袍已经沾满灰尘和血迹,符咒每次在她被扔出去的时候引爆。这回她又撞在巨大佛像前,手中符咒脱手而出,在佛像下爆炸。
上方的木头碎屑和灰尘再次掉落下来。
她这次没有被扔在上方,是之前撞了太多次把上面的木头撞毁了?
奚夜抬眸看去,淡漠的脸上渐渐地、渐渐地转变成惊讶——
只注意到她每次灰头土脸的失败,却未曾注意到上方露出星星点点的光线。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支撑着屋顶的房梁摇摇欲坠。从何时起,那尊巨大的佛像,竟也有大厦将倾之危势?
阿亭踉踉跄跄站了起来,她低垂着头,没人看清她的表情。她正好站在罅漏中的一束光下,她的唇边漾开一丝狡黠的笑,像是恶作剧得逞的恶劣顽童,因担忧对方发现,竭力隐忍,嘴角却还是忍不住上扬。
奚夜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阿亭手持短剑刺向妖怪的身影。
他错了。
那不是飞蛾扑火的壮烈。那身影是雪域高原的雪鹰,一次次扑向她的猎物。尽管奚夜没有见过高耸的雪山,传说中的雪鹰。他的目光随着她移动,如同在暗夜中追光的人。在刀光如雪,火光闪耀的瞬间,他的内心受到了极致的震撼。
等奚夜反应过来的时候,阿亭已朝他们跑来。她抱住了他们,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他人身上的温热,是这样的滚烫。
“快跑——!!”
房梁断裂,瓦片和木头纷纷掉落下来,那尊庄严的佛像也在顷刻之间隆然倒塌,将妖怪瞬时掩没。
阿亭带着这两名少年纵身跃出殿门,她道:“你们快跑,不要回头,前面会有很多玄门的人。”
“那你呢?”黄予安问。
阿亭道:“还没结束。”
他们只是从里面逃了出来,妖怪很快就会上来,她要留下来对付他拖延时间。
殿内传来一阵声响,阿亭喊道:“你们快——”
“一起走,他追上来你再留下对付他也不迟。”奚夜拽着阿亭的手腕往寺庙外跑去。
他们才跑出寺庙,妖怪已从坍塌的断壁残垣中起身。
“不错,我倒是小看你了,”已恢复了人身妖怪笑道:“我也不想玩了,该早点了结你们回去复命了。”
话音落地,他又变成牛头人身的怪物,倏地没影,眨眼之间已跃至阿亭他们面前。阿亭眼疾手快,持着短剑奋力朝前一划,趁此后退了几步,她冲奚夜、黄予安喊道:“你们快走!”
妖怪当然不会给他们任何逃生的机会,他如同猛兽一般扑向阿亭,好在阿亭反应快侧身闪过,然那妖怪比她更快,拳风似刃,直击阿亭面门。阿亭身似随风而倒的柔柳,妖怪又一次挥空,阿亭以左脚为轴心,右脚画圆似的向后伸去,起身时往身侧一闪,既躲开了他的攻击又站稳了脚跟。
妖怪连番扑空不由大为恼怒,加快了攻击的速度,拳头似冰雹,一通乱砸。妖怪虽法力远逊色于她遇上的血魔、杀音、沈妍等人,蛮力却远在他们之上,俨然是森林里的野蛮狮虎,发狂地追逐眼里的猎物。阿亭闪躲不及,好几次被击中,快要倒下时被他掐中脖子举向半空。
阿亭感到呼吸困难,脸涨得通红,十指在他的手腕上抓出数道血痕,妖怪丝毫不觉疼痛,他看到她痛苦的样子大为兴奋。
“奚夜——!!”
黄予安身旁的奚夜不知何时已捡起阿亭掉在地上的短剑,一刀子扎在妖怪的脚背上。妖怪低头看去,一时失神,阿亭用尽全身力气挣开桎梏,在妖怪踩向奚夜时抱住他闪到一旁,正欲起身,谁料妖怪快如离弦之箭,擒住他俩扔向身后的墙上。
阿亭握住奚夜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前,自己背部砸向墙上,墙面如同蛛网一般碎裂。
奚夜回身看背倚着墙的阿亭,她笑了笑,喉咙里的血涌了出来。她擦了擦嘴边的血,轻咳了两声,妖怪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转眼间又扑了上去,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把阴诡森冷的剑不知从何处飞来,横在妖怪和阿亭之间。
阿亭认出这是济慈的剑,她咬牙忍着痛起身握住剑柄朝妖怪一斫,尽管挥空了,剑风吹过妖怪面部时他还是受到了这把剑本身的震慑。等他回过神来,面前的剑光犹如银色龙蛇飞舞,叫人眼花缭乱,定神细看,剑光蓦然消失,他身侧一道暗影闪过,他转头看去,是那昆仑虚的弟子,血珠飞溅在她面颊上。
双.腿忽觉异样,妖怪低头看去——双脚已然被剑光绞断。下一刻,面前的人身影一闪,如兔起鹘落,他的眼睛一暗,猩红的血液喷薄而出。
奚夜的眼睛追随着如同流星赶月一般的阿亭,她起先是斫断妖怪的双脚,妖怪屈膝跪地,紧接着剑光一绕,割瞎妖怪双目,最终如寒鸦掠地伏地而起,一一躲开妖怪如雨般的攻击,身剑合一,剑光围着妖怪脖颈一绞——在阿亭落在妖怪的肩上时,妖怪的头颅滚落在下来。
她立在妖怪的肩上,远处打杀的声音蓦然消失在耳边。奚夜只觉万籁俱寂,清风拂过他的脸颊,拂动那人染血的衣衫。她背对着他们,束发的纯白缎带在适才的打斗中松落,如瀑的长发缭乱,缎带随着风动掉落在奚夜跟前。
她回身看向他们,面容平静,嘴边噙着淡淡的笑意,目若深沉黑夜中冉冉升起的星,纵使不是那么的明亮,却能照亮他的寒夜,照亮他脚下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
她轻轻地笑了笑,无风,奚夜仍旧觉得方才的微风再次拂面,思绪飘向遥远的地方。
与此同时,阿亭感到怀中玉笛微微震动,她取出笛子,有这笛子好像是与人产生了共情似的。
——“奚夜,师父待你不薄,你联合其他门派的弟子对抗师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可知,你是在与整个仙门为敌?!你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奚夜耳边听到有人这样质问他?
是谁?
师父是谁?
奚夜的双眸一黯,阿亭的身影和一男子的身影重叠,铺天盖地的黑暗将阿亭的身影吞噬,只留下背对着奚夜的那名男子。那男子幽幽注视着前方,良久后才回头看来。他的神情阴冷,面容和奚夜在水里看到的倒影竟有着几分相似之处。
他道:“我要用你们的血,来祭奠她永逝之魂。”
作者有话要说:1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原句出自《韩非子·喻老》: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2上天只会让我们经历过得去的考验——有改动,原句出自《仁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