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城墙历经风霜,屹立不倒。青石砖上遍布着各色青苔——鲜绿、翠绿、黄绿,生命亦如这颜色,褪色的是逝去之人,却也总有同样的颜色生长出来,即使是在这无人过问的城墙之上。那墙缝里生长着的蕨草,一簇一簇,零星地散落着。生命是如此地顽强。
奚夜凝视着城墙之上的六名昆仑子弟,他们雪白的道袍在猎猎妖风中飘动。少年们长身玉立,仗剑在侧,英气凛然,惟有阿亭手执温润通透的玉笛,縹色的穗子轻悠晃动。
城墙之上,向星渝立在中间,他看着身侧的凌青云,低声问:“你为何不走?”
凌青云道:“师兄是嫌我留下来碍手碍脚?”
向星渝道:“替人收尸是一件麻烦事。”
凌青云幽幽注视着前方数之不尽的百鬼众魅,其狰狞之貌犹如地狱之景。凌青云内心莫名地平静,他道:“不麻烦的,死在这里,哪还有什么尸骸,早就被……”
早就被吞噬殆尽了。
凌青云自小就羡慕向星渝、薛敬之、韩芳摇,他们年纪轻轻就灵力高深声名远扬,习得各种精妙术法、精湛剑术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凌青云经常说自己日后想成为在玄门中鼎鼎有名的大剑仙,其实他是想成为一个英雄,惩恶扬善、匡扶正义、拯救世人。
但是在此刻,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想成为英雄。他想到的仅仅是自己身为一名昆仑虚弟子的责任,他不需要成为拯救世人的英雄,只要能好好守护从人间地狱中幸存的人们就足够了。
在向星渝的面前,凌青云很少如此平静。向星渝也知道凌青云心中所想,他面上挂着笑,用平日里揶揄讽刺的语气道:“放心好了,在把你扔进湖里喂鱼或是扔在酆都喂鬼之前,我是不会让这些杂碎抢在我前面的。”
韩芳摇闻言轻笑,立在向、韩两人中间的薛敬之不动声色地往凌青云那边看,阿亭正好含.着笑意去看他们那边,二人的视线对上,薛敬之侧过脸,目视前方。韩芳摇默默注视着薛敬之,他的眼眸不似方才那般冷冽,寒如冰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
韩芳摇看了看阿亭,阿亭对他浅笑,眼眸清澈,笑靥动人。她身侧的济慈也随着她的目光看了过来,在他的脸上韩芳摇看不见任何有情绪的表情。他神色平淡,从容不迫的样子完全不像是将数以万计的魑魅魍魉挡在身前。
留下、离去,皆是个人的选择,不存在对错之分。韩芳摇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绝望,正因如此,看见眼前之景便能预料到日后妖邪祸世,即便有玄门弟子斩妖除魔,也难以保证所有人都能平安无事。想必敬之也是如此,才会第一个留下来。而凌青云、阿亭、济慈三人的选择,在韩芳摇的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数之不尽的鬼怪越来越近了,阿亭紧握着玉笛,想起在面对杀音的幻术时自己吹奏《魂梦吟》,在场的玄门弟子破梦醒来。梦境亦是幻境,既然能使他人破除幻术醒来,也能使人困于幻境之中。睡梦中、清醒时,笛曲都能造出镜花水月之幻象,而具体是什么样的幻象,幻象之中造出怎样真实的疼痛,施术的范围以及对象,皆是根据施术者灵力的高深而定。
面对数量如此之多的妖魔鬼怪,其灵力虽远远不如杀音、沈妍、罗刹血魔这些一路上所遇见的妖邪,但在数量上是很难对付的。入梦笛曾在危急时幻化出罗刹血魔心中恐惧之人,在对战杀音时阿亭以“玄门弟子破梦醒来”的强烈意识传达给入梦。实际上也有她并未吹奏笛曲,入梦笛自动护主的情况。
阿亭握紧笛子,心道:入梦,有我这么弱的主人你一定比其他的法器更累吧。入梦,这次也帮帮我,我想和大家一起除魔歼邪。
六人并肩而立,共同注视着同一个地方——天空如同裂帛一般发出凄厉的撕裂声,龇牙咧嘴面貌狰狞的鬼怪纷纷坠落如雨,如获大赦一般朝阿亭等人的方向袭来。肃杀之气蔓延开来,薛敬之眼中闪过一抹杀气,耀目的剑光一闪,率先迎敌,剑光过处,青脸獠牙的鬼怪一分为二,怒目圆睁,血液还没来得及从伤口处迸裂就已从薛敬之身侧掉落。
薛敬之犹如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明,妖魔鬼怪铺天盖地的袭来。
向星渝道:“一块上吧!”
五人纵身一跃,流星赶月一般飞至薛敬之身侧。成千上万的妖怪来势汹汹,逐渐将他们包围,瞬时狂风大作,城墙下的花草连根拔起,空中轰隆大响,一道迅疾的紫电如利剑一般仿佛要把天空劈裂。天地异变,令人心惊。
阿亭一手执短剑,一手执玉笛,暗自惊异自己脚下生风,没有剑光支撑也能来去自如。韩芳摇默念神咒,四面八方丈许大的金色符咒拔地而起,符咒每每升高便会越变越大,光芒也愈加夺目。刹那间,金光符咒将整个阴城包围,在阴城之外的人看来此刻阴城如同金丝笼一般,将所有的魑魅魍魉困于其中。
向星渝道:“芳摇你退后,你若参战,咒阵威力锐减,妖邪会逃出阵外。”
韩芳摇颔首应允,眨眼间若疾电一般退至众人身后。
阿亭也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短剑别在腰侧,玉笛放至唇边,吹奏着窃魂夺梦的《魂梦吟》。薛敬之、向星渝、凌青云、济慈四人正面迎敌,酣战嗜血的百鬼众魅在笛音响起时意识有些微松动,一霎的失神就让凌青云斩杀好几只妖怪。凌青云喜道:“师姐!你做到了!”
话音刚落,凌青云眼角余光看见身旁有暗影一闪,低头一看,是妖怪死尸。凌青云道:“多谢师兄!”
原以为向星渝会厉声训斥,岂料他仅是沉声道:“不要放松警惕。”
凌青云道:“是!”
阴城之内,寒冰正逐步侵略着这片土地,薛敬之所到之处,寒冰便如同野蛮生长的山野狂草,疯狂扩张。薛敬之顷刻间被数百只妖怪围困,他凛冽的杀气震慑着纷至沓来的妖怪,敌未动其身已先动,握剑杀敌,凌厉如风,无所畏惧。地面的寒冰不知从何时开始竟有冲天之势,尖锐的冰凌仿若迅疾的箭矢朝包围着薛敬之的妖怪们射去,洒下漫天血雨。
向星渝的剑光化作点点萤火,萤火闪耀,飞至妖邪时萤火化作风驰电掣的剑光,直.插妖邪心脏。
一只青面的妖怪被剑光刺中,她坠落的瞬间,一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绯樱飘到她的脸颊上,轻柔似羽毛,顺滑如丝绸。这阴城里哪来绯樱?没有探究的时间了,被剑光刺中的胸口传来剧痛的疼痛,而左脸上的烧灼感并不逊于剑伤,她发出凄厉的惨叫,轰隆坠地的时刻她终于在混乱中看清了绯樱的来处——
群妖围住的昆仑虚少年,他手里握着一把诡异长剑,剑刃上覆盖着一层薄纱般轻薄的黑雾,黑色电芒在里边滋滋跃动。剑光一绞,寒光耀目,少年身前的妖怪的肩膀一动,另一半身体便失重掉落,适才被剑光围绕的妖怪纷纷被斩断成两半。少年身后的妖怪没有被剑光绞杀,趁着他在对付身前的妖怪时,如饿虎扑食对他发起攻击。
在妖怪们以为自己能分食昆仑弟子时,有黑炎破膛而出,少年身后妖怪的攻击戛然而止。黑炎随风壮大,自内而外将妖怪在眨眼之间吞噬,黑炎随着残渣碎屑从天降落,当残渣被黑炎吞噬殆尽,黑炎变成寒冷早春的绯樱缓缓飘落。
死在向星渝剑光的妖怪,她才从冥府的桎梏中解脱,本能地去抢夺鲜活的心脏,被同样持着本能的玄门弟子杀死也是妖怪的命运。妖怪食人,玄门斩妖,天地便是如此运转。
她的双眼仍旧望着少年的方向,青面在最后时刻变成一张清秀的人脸,她此生最后见到的便是昆仑虚的少年一脸冷漠地回头,眼睛里面毫无波澜……如同由黑炎转变的寒绯樱,如此美丽,却又如此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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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耀目,阴城之外的黄予安预料到了接下来的血雨腥风,急道:“奚夜,我们该走了!”
奚夜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任由两旁的人纷纷撤退。黄予安面色惊惶,他焦急地盯着无动于衷的奚夜,顾盼之间,他发现不止是奚夜,也有人停了下来。有些是孩子,有些是玄门弟子,他们于惊惶中被处于风暴中心的六人所吸引。
六道身影仿若银白的皎月,昆仑虚的道袍在万千形态各异的妖魔鬼怪的衬托下愈发显得洁白,神圣不可侵犯。青城派的陆明君迟迟没有动身,他不由自主地盯着薛敬之他们。
可谓昆仑弟子?可谓玄门弟子?
陆明君鬼使神差地朝着城墙的方向踏出一步,严子望喊道:“陆明君!”
陆明君向来畏惧师兄,这一次他的内心好像是受人指引似的,语气坚决:“师兄,我要留下来帮阿亭道长他们。”
话音落下,陆明君的剑光直指阴城,韩芳摇注意到身后的陆明君,他立在咒阵之外,喊道:“韩道长,我想来助你们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