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推门进去,对喻文州说,大夫,我来看病。
这次我不是饿了,我这次,快死了。
喻文州,你也不救救我,我快死了。
黄少天是个不爱哭的人,他从小就知道,哭是没用的,他也几乎从来没有哭过,男子汉,有什么事情值得嚎啕大哭,失去了什么能伤心至斯?
他现在知道了。
夕阳送晚,日影西斜,他一个人站在巷口,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他弯下腰想去触摸,而影子却因他的动作,又变了样子。
他以为自己能够放下,自己能够大公无私以大局为重,可是这一切都是以为。他只要一想到喻文州此刻的境地,就觉得整个人都快不能控制自己。
他的心里有两股力量在打架,一边喊着要去救喻文州,一边喊着要去刺杀谢家。它们打得不可开交,打斗过后,战场一地的狼藉。
其实一切早有定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不会一路飞奔回到姑苏。
他只是很难过。
可能是有一段时间没有住人了,也或许是本身就年久失修,木门一推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院子里和走的时候没有两样,只是落了一地的花。隔壁院子里的栀子花到了该花谢的时候,飘飘洒洒,探过来的枝桠,洒落一地的微黄色花瓣。
却还是馨香依旧。
自家院子里只有那么一棵蜡梅,当然没有开花,翠绿色的叶子舒展,交错重叠,从树下抬眼望去,连天都被分割得支离破碎。黄少天站在树下仰头看,却一个不小心,瞥到了树干上的字。
一个“黄”字刻在树干上,字体歪歪扭扭,丑得自成一家。
黄少天蹲下身子,想了半晌,冰雨从腰侧抽出,剑尖划过,在“黄”字前面,补了一个“喻”字。
这样才算完整。
屋里有点潮湿。有一段时间没住人,江南又多烟雨,自然就会多些潮气。被褥没人晾晒,摸上去冰冷一片。黄少天在自己的屋子里转悠了半天,又推门进了喻文州的屋子。
倒是从来没仔细看过他的屋子什么样。
医书摆得整整齐齐,上面居然还盖了一层薄纱,怕是防止落灰。桌案上笔纸齐全,玉石镇纸,端溪砚。
黄少天伸手在厚重的药方下面,扯出了一本没有名头的线装旧本。
“二月初七。
今日小雪,少天的伤势渐愈,他今日与我聊起塞外之景,我很欢喜。
然仍未忆起旧事。”
“三月初五。
今日天晴。春笋正鲜,少天吃了不少。他伤势几乎痊愈,看来指日离去。他今日说起往日江湖之事,言语间未丝毫提及于我。又谈及江南之景姑苏之美,然仍未忆起旧事。”
“四月十一。
今日微雨,少天于夜不归,甚是担心。
然仍未忆起旧事。”
……
每日所记之事甚少,经常是寥寥几行,甚至偶尔只有几个字,然而所有的记录总少不了“少天”二字。
喜怒哀乐,讨厌,偏爱,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由笔墨点滴书写。
再最后加上那句话,七个字:然仍未忆起旧事。
黄少天默不作声地翻完了这一本简略的随笔,又将它小心翼翼不露痕迹地塞回原处,仿佛自己从未看过一样。
暗夜烛火轻摇,黄少天吹灭蜡烛,倒在喻文州的床上和衣而睡。
被子一样的冰冷潮湿,却又好像不太一样。
他原有不解,原有愤怒,他不懂,喻文州为何偏要这样兵行险招,孤身就缚,弃他于不顾。有些事情哪怕危险之至,不也是应该两个人一同去做?那日他对黄少天说你不必畏死,我总是与你一起的,可是却转眼间孤身犯险而去。
他现在都明白了。
点滴墨迹,与喻文州孤身而立的背影交错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