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关咏走过来问我要了一支烟。火机点燃的一刹那,我看见一丝亮光在他的眼睛里闪动。听到我的叹息声,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开了,留给我一团飘渺的烟雾。
观测站的人坚持送许晓刚最后一程,只把刘亮留下来值班。这一刻,他正拉着工作间的门,一边留意里面的动静,一边抻长脖子向人群张望。灯光顺着敞开的门口扑泄出来,把刘亮包裹在光明中,就像暗寂的舞台中央,被聚光灯照亮的孤独的舞者。
生者对死者的送别,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在这些观测站人的心中,那个特殊的死者,那个曾经的战友,那个曾经谋杀战友的凶手,究竟是什么呢?
模糊的影子慢慢转了个弯,走进树林,其中的一个转过身,向我挥了挥手,凭感觉,我知道那一定是李忆农。我笑了笑,狠狠地吸了口烟,吐向空中,再看向前方时,那儿已经是一片寂静。
偌大的观测站,只剩下刘亮和我,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把烟蒂扔到身前,用脚踩灭,攥紧手里的卷宗,向着光亮走去。经过刘亮身边时,我感觉到他身体一颤,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顺手带上门。
按照黄磊的想法,案子基本完结了,我应该和他们一起下山返回大陆。但他的提议遭到了李忆农和我一致的拒绝。没错儿,我们的调查结果都指向许晓刚,无论动因如何,他在遗书中也坦诚是他谋杀了李远山,看似已经形成了完整的破案链条,但纵观整个案子,还有一些疑点,不厘清这些疑点,我们不会轻易结案。虽说随着当事人的离去,谋杀动机可能成为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迷,但最起码我们必须确认许晓刚死于自杀,我们必须等待尸检结果。
看见我们态度坚决,黄磊也就没有再坚持。也许他心里怪我们多事儿,但无论如何,我们得对得起“刑警”两个字。
为了获得第一手验尸资料,我们俩必须分开,一个人参加尸检,另一个人留在岛上。关于谁留在岛上,李忆农和我还起了小小的争执。尽管谁也没有明说,但我们都知道,假如许晓刚有共犯,留下的人多少会有一些危险。我以晕船为由,并承诺严加小心,最终说服李忆农离岛。
我径直走到窗边,脚下的大海一片昏暗,隐隐传来海浪的声音。我看着没有一丝光亮的夜空,眼前突然出现了尸检的场景。我轻轻叹口气,从口袋里摸出烟,用火机点燃。顺利的话,明天,我们就能知道验尸结果吧?在这寂静的夜,在这个远离大陆的孤岛上,还能发生什么呢?
“怎么会是这样?”在我的身后,刘亮喃喃说道,打破了我的沉思。
我转过身,刘亮正盯着那些设备,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说给我听。
“意外吗?”我倚着窗台,坚硬的水泥硌着我的腰,隐隐的疼痛带给我不确定的快感。
“意外?是有点儿。怎么会是这样?”他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意外?”
“我想不到许哥能杀人。”
“是吗?”我加重了语气,“那你认为谁有可能杀人?”
刘亮转过身来,奇怪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我们这几个人中,我想不到谁能杀人,再说,有多大事儿啊,值得吗?”
“这么说,你是不相信许晓刚是凶手?”
“都这样了,我还能不信吗?”刘亮低着头,轻轻苦笑,“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我能理解他的感受,这的确是个无法让人轻易接受的现实。刘亮这样的反应,倒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之所以留在岛上,除了等待尸检结果,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想观察一下这几个人。我想李忆农也了解我的想法,虽然下午黄磊在,我们谁也没有说破。
想到黄磊,我心里怪怪的。从我们都希望破案这个角度看,我们的利益应该是一致的,然而李忆农和我都能感受到我们和他微妙的不同。一直到现在,我们都不清楚他究竟官居何职,在处理岛上事务时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下午他匆匆上山时,焦虑神情的背后,我们俨然能看到一丝不易觉察的轻松。也许这样的结局,正是他暗中希望的,而我们坚持继续调查,或许颇有些不识趣,但愿最终的调查结果证明是我们多虑了吧。
“中午,你们都在这儿。”
刘亮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大家都说些什么?”那个时间,李忆农和我正在勘察现场,我想知道他们每个人的表现。
“能说什么?”刘亮轻叹,“还不就是咱们这样。”
“咱们这样?”我不解。
“除了震惊,还能说什么?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震惊?”我慢慢走过去,挪过椅子,在他身旁坐下,“为什么震惊,是因为许晓刚自杀,还是因为他是凶手?”
“这个——”他沉吟着,“我还真分不清,也许两者都有吧。”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刘亮和我对视一下,躲避开我的目光。
“下午调查时你也在场,大家说了很多事儿,但是这些话在以前的调查中从没人讲过,为什么会这样?其实你们心里也怀疑过,对不对?”
刘亮低着头,一声不吭。他当然听清了我的问话,显然我的话戳到了痛处。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偌大的工作间只能听到机器发出的规律的声音。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正当我要再次询问时,他抬起了头。
“你知道,在这个岛上,我们就像一家人,我们怎么能轻易怀疑哪一个人呢?”然后他深深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户,看着那没有尽头的黑暗,“也许是因为许哥自杀了吧。”
张海涛他们回到观测站,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们胡乱地对付了一口晚饭,那是我们全天唯一的一顿饭。看到他们疲惫的神情,我打消了分别找他们谈谈的念头,反正还有时间。
吃过晚饭,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卷宗。基地带给我们的李远山和许晓刚的背景资料,傍晚时我们已经大概浏览了一遍,并没有找到和案件有关的直接线索。当时时间匆忙,我打算闲暇时再仔细翻阅。
躺到床上,我再一次打开卷宗。乍看这些卷宗和普通的档案没什么太多的不同,无非是更详细罢了,但整个看完一遍,我却越想越心惊——军方对这些人的监控,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除了工作记录、内部评价之外,每一次与外界的联系,包括与大陆的通话、通信,都被逐字详细记录。更令人心惊的是,每次返回大陆休假,他们都会被军方秘密约谈,内容重点是站里其他人的行为举止,这是典型的被迫互相监督。这些岛上的人,从事的究竟是什么工作,值得军方如此大费周章?他们的冷漠,是否与他们身处的这种环境相关?
遗憾的是,军方只送来了他们两人的档案,我无法看到其他人对他们的评价。看他们互相的评价,倒是中规中矩,他们对别人的评价也几乎如此。没有明显的告密迹象,这多少让我心里舒服些。
你这是怎么了?我问自己,其实我也清楚,那些与我无关。
李远山的电话记录并不多,基本上每年一次,看日期估计是每年的春节,通话内容无非是与家里互报平安。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家里打给他的,告诉他老婆生了个儿子。每个月他都会和大陆通信,通信对象是他的母亲和妻子,但只有中间的一年多同时写给两人,其余的时间都是写给母亲。看得出,他对母亲极为孝顺,对那个不是自己的儿子也很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