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镜,黄泉川。
无妄海的潮涌掩盖亡魂的哀鸣。
笸箩桥上摇摆着尘世间不忍离去的魂灵:修士魂元,凡人魂种,璀璨如星。
无妄海上的桑叶舟摆渡一船新加入者。
归墟的大门悬在无妄海上那一轮峨眉月正下方,
“桑梓埋骨地,笸箩长桥里……”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声音由远及近。
陆壬迦循声侧过身,只见桑叶船上一盈盈少女,一对晶蓝翼耳竖在白发侧,她拄着长杆,划过近岸无声的波澜,笑眯眯跳上岸朝着岸上的陆壬迦躬身行礼:“上仙是天上人,何故来此地?”
镜妖。
原本受上一任开天之人渡化,由镜化灵,被安置到此地来作为各大界面亡魂的撑船人。
四大界面尊卑有别,但唯独死亡最公平,无论何人,除非登仙修得长生,跳出轮回,否则寻常修士与百姓一般,最终都回归到这无妄海,跨过笸箩桥,走进永无回头之路的归墟之中。
“上仙是来寻人的?”镜妖天生没有眼珠,双眼装着的是她本体,用以映照魂灵的身前执念。
她闭着眼,鼻翼微动,正要嗅陆壬迦衣袍,好判断他属于哪门哪派。
陆壬迦后退一步:“放肆。”
他早不在这不知镜的限制之内,轮回也限制不住他的脚步,低声微叱之下绽放出的灵气丝丝,突显着强大的力量。
终究在此处——昏暗无光,暗无天日的无妄海,天运珠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镜妖一颤,不敢向前:“上仙寻何人,若是他还未渡过笸箩桥,小的还能帮您一二。”
说罢,她狡猾一笑,欲言又止:“但将他魂元带出去的费用嘛……”
……
桑叶船上叶淮的魂元并不明显,但终归是色泽夺目。
镜妖将魂元放在胸前的绿石吊坠之中,她伸手柔柔捂住盘腿打坐的陆壬迦双眼:“上仙,请闭眼。”
水镜虚妄,映照不知哪年。
陆壬迦在一阵窒息中睁开眼,却置身冲天火光之中。
“淮儿!”巍峨府门前,披上铠甲的伟岸青年侧过目来,那张与叶淮相似的面容中带上一股微不可查的柔情,这一笑带着苦,很快就被刚勇替代:“替爹照顾好你娘!”
他离开的身影带着坚毅与勇武。
“爹爹——”一声稚嫩、令人心碎的啼哭声穿过陆壬迦耳膜。
连忙回身,瞧见火光之中垂髫稚童睁着他小鹿般的眼睛,带着不舍和无奈被家仆塞上离开的马车。
朔风如刃,割裂幼小心房,仿佛也割在陆壬迦的心口。
马车上的少妇一直重病,颠簸的车驾带着亡命天涯的恐惧,一直朝着玄国国都而去。
车驾外,甲胄铁骑上映着寒光,在昀光高湖边上,大人们在外讨论的声音传来——
一位披着寒光甲的叔叔低声,带着哭噎:“西平城怕是废了,二公子恐怕……”
另一位则低下头:“那雪山入侵来的,哪儿是寻常修士,分明就是鬼怪……”
鬼怪。
书上说,山精修炼成怪,人死执深成怪。
可是爹爹说这些书都是骗人的,他们这太平人间,哪儿来的妖魔鬼怪。
火光冲天,父亲怀着必死之心离去的身影,成了小小的叶淮对生他的西平城最后的印象。
小小的眼睛透过车舆的棉帘,偷偷隐藏自己的心事。
陆壬迦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他触碰不到叶淮,只能借镜妖的眼睛观察这个小小的孩童。
“咳咳……”小榻上躺着的妇人低声轻咳,他竟也跟着揪心起来,连站起身,却在马车上露出头,车舆的结构穿过他的虚无化的身躯,他有些尴尬又半躬下身。
“娘?”叶淮小小的身影循声靠在母亲的身边,他握住母亲的手。
“快到了吗?”妇人生得很美,病容增添几分可怜。
她嘴角残血未尽,蹙眉担忧开口。
叶淮小大人似的回答:“快了。”
见母亲眉头未解开,他正色严肃宽慰母亲道:“娘不要担心,到了京城以后,会有很好的大夫,娘的病一定会好的,爹爹也马上就来找我们。”
妇人淡笑着,她颤抖着抬起手来,一遍又一遍梳理叶淮头上的总角。
陆壬迦看在眼里,也知道这妇人不可能回到玄国了,她早已病入膏肓,又撑着身子颠簸了这一路,强忍着丧夫之痛,到底耗尽她所有精力。
“到、到了京城,你要乖,要听……大伯的话……平安……长大……”
孩童怎么能知命数,当下以为母亲受到了自己的宽慰,有了好转,却不知这是回光返照罢了,当下点了点头,郑重其事答应母亲:“母亲也要好好的,等儿子长大!”
昀光高湖边上垒起一座小小的坟。
寒光甲包裹着叶淮小小的身躯,将他从最后的眷念中剥离。
许是进入水镜之中,以镜妖为眼,魂元为媒介,多了几分感同身受,陆壬迦看着策马奔腾而去的身影,忍不住捂住心口。
‘每一任破天客都背负着家族被灭这般不堪回首的曾经。’
这一份他亲手总结的曾经,现在不忍再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