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丛中的蛐蛐叫得正欢,宴会厅里欢声笑语被阻在了门内,小花园里却很安静,两人相对无言,各自踞了一角低头抽烟,烟雾消散了,情绪却一点一点沉淀。对方手里的烟抽得快些,眼看着只剩了最后一小口,孙哲平终于忍不住皱了下眉。
“你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青年将烟靠近唇边陶醉似的眯着眼深吸了口,看也没看他,随口道,“孙家的小少爷。”
孙哲平笑得有点冷,说:“别这么叫我。”
“你看,听着总比我这个叶家的废物大儿子强多了。”对方不以为然地踩灭烟头,眼睛斜过来,似笑非笑地一扫,忽然伸出一根白皙纤长的手指引向某处,“看见那个没有?”
那是角落里盘着的一张蛛网,透明的细丝在月光下显得晶莹,网中央困着一只误入的飞蛾,正竭力地扑腾着翅膀,但只不过是被这看似脆弱的蛛网越缠越紧,剧烈的动作终于引来了角落里冷眼旁观的捕食者,一只纤细的脚悄悄于黑暗中探出,开始轻盈而迅速地靠近。
“你觉得自己是它?”青年指着那只蜘蛛,挑起一边眉,又将指尖转向网中被困缚住的那只飞蛾,轻笑道,“还是它?”
“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被戳了痛脚的孙哲平脸色沉下去,瞪着对方。
“都一样,不过是困于网中的飞虫。”青年沉默了半晌,又看了眼那只已经不再动弹的飞蛾,缓声道。
孙哲平若有所思了几秒,突然几步上前将燃着的烟头径直按在蜘蛛身上,呲的一声,焦黑的残骸落下来,那只侥幸逃过一劫的飞蛾也被他直接从蛛网上摘下,一脚踏平。
他在对面人惊诧的眼神里举起手中的烟,引燃了蛛网的一角。微弱的火光映着孙哲平浓黑的眉眼,满满都是不可一世的放肆和张狂,他慢慢抬起眸,直视着对方微蹙的眉头,笑意凌厉无比。
“我不管你是什么。”
“我只是孙哲平。”
对方怔愣了一下,看着他突然也低低地笑了起来:“……想做破局者吗?你的性格倒的确挺合适的。”
“那你呢?”
青年冲他戏谑地眨了眨眼,转身慢悠悠地踱了回去,手随意一挥,略带一丝清哑的嗓音在风中飘出很远。
“别急,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孙哲平在原地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停了十几秒,鞋底碾过地上那摊已经看不出形状的尸骸,重新向那个灯火辉煌的世界大步走去,但这一回,他已是怀抱着完全不同的心境。
再回酒会时,对方却已经消失无踪,于是孙哲平找上了他的那位兄弟,简单攀谈几句之后,孙哲平知道,且记住了之前那人的名字——叶修。
正如他所言,孙哲平不久就知道了答案。
一周后,叶家长子不告而别,独自拖着行李去了千里之外南方小城的消息在圈子里闹腾了一阵,又很快被其他更劲爆,更耸人听闻的传言压了过去,泯然于无声了。
这就是叶修给出的选择,如果说叶修的出走不过是落入湖心的一枚碎石的话,那孙哲平给出的选择,毫无疑问应该是一枚重磅核弹。
孙家独子在十八岁生日前夕与家中大闹一场,不顾父母反对执意去了最偏远的S2军区参军,那一夜的内情在外传得天花乱坠,连孙哲平以刀自挟的说法都冒了出来,但不论如何,最终孙哲平依然去了S2军区。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任谁也无法再更改。
孙哲平在S2的三年半是一场苦痛到极致的淬炼,西北荒漠的风沙,炮火和血没有磨平他的棱角,而是将他锻造成了一柄更锋利无双的狂剑,他学不会后退,只懂一往无前。
最危险的一次边境任务,孙哲平跟着队友追捕一群越境的毒贩团伙时,被不远处引爆的手榴弹重伤,一枚炽热的弹片从他眉梢削过,眼皮上满是温热,西北夜空的星子格外明亮,映在他瞳孔里时被染上血一般的赤色。
他眯起一只眼,忍着剧痛用血肉模糊的双手抓着枪继续扫射,直到射空手里的最后一盒弹夹。
在孙哲平完全失去意识以前,他不知为何眼前忽然浮现了一瞬叶修的脸,太久不见,五官其实都记不太清了,只清楚地记得那双眼睛,沉黑的,中间映着一点微弱的火光,嵌在他头顶的苍穹与星空之间。
那一刻他知道,他不会死在这里的。
他曾经的誓言,还需要有人来见证实现。
孙哲平后来回了B市治伤,休养了大半年的功夫,看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拉扯了一帮兄弟开始做生意,有意无意地,他开始不断地和叶秋接触,试图从那种相似的脸庞上描摹出一点当年那个人的痕迹。
但失败了。
不过孙哲平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至少叶秋是个很棒的合作伙伴,当死党也够格,他没必要花太多时间去惦记一个远在千里之外,不过一面之缘的男人。
孙哲平没有刻意去找叶修,但机会却主动找上了他。当某一次他和叶秋在外吃饭洽谈某个项目的途中,叶秋接了一个电话,面色大变,几乎是立刻就站起来向他道歉说有急事处理得现在离开。
孙哲平本来是不愿干涉人家的私事的,但他瞥见了之前叶秋手机上显示的那个名字,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我跟你一起去。
叶秋最初当然是婉拒的,但孙哲平执意要跟着一起,还摆出一副兄弟有难两肋插刀的样子,叶秋清楚他背景,更是一个实打实的聪明人,孙哲平知道叶秋最终不会选择拒绝他的随行。
与叶修的再一次见面已是相隔四年,地点从宴会厅的后花园换到了ICU的门外,但孙哲平仍然远远地便在人群中一眼锁定了他。
医院里永远不缺人,歇斯底里或是焦虑不安,这些浮躁的情绪充斥在每一口空气里,让人感觉无比压抑。只有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的叶修异乎寻常的安静,一动不动,像幅被定格了的静态画。
叶秋立刻跑了上去,孙哲平则不近不远地坠在后面,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