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萧元胤......”我脱口而出,可想起他也并未直言,不免又踌躇。卫映为自己斟茶,淡淡道:“他是南人,说话有他的一套路数,许是陛下曲解了罢。”
他这样说了,我粗粗一想,也以为如此,而卫映旋即又道:“陛下如对臣有不解之处,不必去问他,我过往的事,他知晓的并不多。”
萧元胤知晓不多,那他确实应该与卫映别无私情了.......我正释然之际,却听到卫映沉声说:“陛下想知晓的,臣来同你说。”
我心口震震,一时间对此的好奇竟也衰退下来了-------如若坦白过往会令卫映痛苦伤怀的话。我想要的本来也只是他一个坦诚的态度。我正欲推却,他却如看清我所想一般幽幽道:“往事不可追,但既已雪恨,便也不是不能提及之重。”他垂下眼睫,低低道,“先帝从不舍同臣提及过往,但臣确实也想找个人说。”
我无言,听卫映轻轻开口,风雨敲打窗纱簌簌:“我五岁时,北齐静帝薨逝,命我舅舅,琅琊王珩辅政。我舅舅喜欢我,那年便把我接去邺城带在身边抚养,他势盛,对我功课骑射严苛,却又纵容骄惯我平日举动,我因此目下无尘,连废帝桓都不放在眼里,只以为有舅舅在,我大可如此跋扈。待长大后立下军功掌了兵马,更忘乎所以,即便在街上遇到与我同为列侯之人,也敢当街打断他的膝盖骨。”
“我以为我依仗着舅舅、父家和军功,大可一世不必对高桓那废物折腰,可我所依仗的,高桓心底并不在意。他效仿昔年北周武帝诛杀晋国公之事,在我舅舅入宫时袭他后脑,又以弓弦勒杀他,我那时就在殿外,却没有察觉异样!”他眼底有泪光与抑愤恨色,却还是按捺情绪,一字字说道,“我舅舅死了,他接下来要杀的便是我的父家,我阿爹与叔伯兄弟俱斩首弃市,我阿娘被逼自尽,我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因年幼本不在株连之列,他们是被押到邺城,死在我面前的.......”
“高桓不杀我,是因为他最恨我,我要我看着我所有的亲人都殒命后,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放出我已死的消息,却是将我当做贵族间的娼妓和玩物。在先帝出使邺城时,又把我当做礼物送给他。”
他紧攥的手指松开了些,声音中也终于带了些云开月明的希望,眼神微微恍惚,仿佛透过我看到了那时还风华正茂的父皇:“我以为我要落到又一重地狱里,可他是来救我的。”
第32章
我心中悲怮,更兼伤怀追悔,因为我很快知道往后的事就是我亲眼得见而曾不以为意的了:“先帝七岁之前是住在邺城的,同我舅舅、母亲同在尔朱太后身边长大,因而认出我后便替我治伤,起誓来日于我一同报仇雪恨。我信不过他,然我对北齐恨之入骨,茫茫天地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他心知此,因而将我带到长安照顾,藏在自己家里。”
多年前那个雨夜,父皇将他抱在怀里,而他犹穿着为他至亲所服的齐衰。眼前,他神情中有一种迷茫的追悔,既是悔恨遗憾,又夹杂着一丝轻快甜蜜:“他一片真心,而我满腔恨意,得知自己时日无多后更不愿接受他的爱。先帝知晓我的恨,亦甘愿成全我,因而愿在立足未稳时篡位自立、一举伐齐,要我在有生之年大仇得报。萧文筠能救我,是我们所意想不到的,先帝起先是感激他的恩情,后来却是真心爱惜他的才气,我为他求情,要陛下信他重他,盖因先帝要他做陛下的肱骨,陛下万不可因胡思乱想对他妄加猜疑。”
“朕知晓了。”我道,对我先前的多疑十足痛悔,父皇九泉之下若知,必然对我失望。我凝望着卫映的脸颊,那哀色和泪痕犹未自他脸上褪去,昔年来到长安,他刚刚从地狱回到人间,对这陌生的一切必然无所适从,而我只怨他抢走了我阿爹.......
“那阿爹刚带你回来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他,如果我早知道他经历过这样的事,我一定不会觉得他抢了我阿爹,一定不会对他有分毫的嫉妒。
“陛下彼时不喜欢臣,臣满身芒刺,也自然不愿亲近陛下。”他道,想到过往,露出了松快的笑意,“后来有过遗憾,却也没有机会了。”
我了然,知晓是彼时幼稚的恶意害了我,我的思慕与隐约复杂的情愫在我幼年对他的抵触中滋长,却也将他越推越远,过往不可追,来日不得期。
来日.......
“你告诉了朕这些,是有什么打算吗?”我紧张地问,因恐惧一时支支吾吾,“朕,一定不会再对你无礼,你千万不要.......”
千万不要去见父皇。他盼着你荣华富贵寿终正寝,我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先帝故去之初,臣确实想随他而去,但他日泉下相见,臣也惶恐先帝会因臣自作主张懊恼伤心。可臣确实也不想再待在宫中。”他眺望窗边,轻轻道,“臣想为先帝守陵,陛下可允?”
我大惊,连连推却,惶恐之下在心中想着有没有什么两全的对策:“皇陵苦寒,你身子那样差,怎能去那里?”
“他不肯我为他苦守,可我实在离不开他。”他倦然摇头,起身朝我长跪不起,“陛下成全臣罢。”
第33章
我最后还是允了卫映去守陵,只是借要给他在定陵侧修行所,留他到了父皇逝世一年余后才动身。
是日风雪漫天,我自城楼凝望他冰雪雕刻般精致的容颜,听他低低道:“陛下的字,是建宁。”
我愕然,他轻轻扬起下颌,怅然道:“自上林苑堕马后,先帝便忧心时日无多,撑不到陛下二十行冠礼,便想着先给陛下起字。”
“他翻了几夜的书,才对这个字稍稍满意。陛下要开治世,要护大昭子民安宁,建宁细想,很是适宜。”
我静静凝视着他,想起多年前父皇为他取字,我隐晦的嫉妒与酸涩,或许父皇是早已察觉的。
他是个好情人,也是个好父亲。
“朕不会辜负父皇期许。”我顿了顿,期许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昭有忧患,臣必身先士卒。”
能留住他的只要大昭,父皇的大昭。我既痛悔如此,却又庆幸如此。
我与他立在城楼上并肩而立,希望时间流逝缓慢,这样我便可以同他并立更久些,偏生此时内侍却来报:“陛下,雎国公求见。”
萧元胤。我一时说不上对他是什么想法,却听卫映道:“臣将启程,能先去见见他吗?”
“好。”我应允,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谢恩离去的背影,知晓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凝望他。
.......
城楼之下,萧元胤眼见卫映踏雪而来,停在他身前三尺之外。他盯着卫映的脸,神色不复从前温文从容,却似乎还极力平心静气:“你要走了,不怕来日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