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易转过身,凝望画中女子,神情瞬间变得温柔起来。
透过画布,仿佛当年那位如琬似花、绝代芳华的容郡主走到他身前,还像当年安抚尚是小孩子的他一般,轻轻捏一捏他的脸,笑着看他。
半晌,才转过身面向朱正廷,道:“我这样说,你定不肯信。其实密令皆在你手中,你一看便知。说到底,背负这些骂名,我一点儿也不在意。破城之前,郡主殉城,是我没用,没能救下她。她留下一双小儿女在凤凰花城,我便护她这一双儿女的周全。可千防万防,皇帝陛下还是知道了清如和你还活着的事。那时,丹斯人民时有异动,陛下为维护两边关系,便做出退让,封清如为长公主,却密令我将你偷偷除掉,毕竟,你是丹斯皇室最后一个男丁。”
他几不可查地微微叹了一声,续道:“凤凰城主白炎是个英雄人物,在他的护佑下,加之我并无杀意,你便安稳活了几年。后来,陛下不满我久未成事,才在一年前,密令拉普王火攻凤凰花城,目的其实只为除掉你。”
朱正廷一声冷笑,道:“说到底,这些俱不过是你随口一说,岂能立刻辨清真假?阁下所言,与我今日行事无关,若接下来阁下还要揪着此事不放,我便不听了。”
齐易道:“说来可笑,我小心谨慎多年,护住的,却不是郡主的亲生孩子。”
朱正廷身子一颤。
他很清楚,齐易说的没错。所谓宣王世子陆家清徐,并非宣王妃亲生,而是十多年前,走失亲弟的陆清如在凤凰花城雪山下捡来的孩子。
只是这件事几无人知。何况,都已过去了快十六年了,那些旧人,许多已消没于五年前那场战火之中。
朱正廷已无暇思索齐易究竟从何处得知此事。
几乎就在一瞬间,他想到了陆清如。与此同时,一切都好像很清晰了。尽管朱正廷不愿意相信——今夜这一局,就是陆清如的手笔。
朱正廷不再是过去的陆清徐,不再同陆清如同一阵线,消失一个月后回来的陆清徐,心里似乎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是陆清如的仇敌。今夜,陆清如只须坐看两边相斗,而不必顾忌所谓亲情。
正在他万般思绪纷乱纠缠之时,稍有不慎,竟尔岔了真气,右脚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好在及时稳住。
而雪山下少年人亲手植下的那一片漫山遍野的秋海棠,花瓣飘落在小溪上的情景,那时遇见的夏侯坤,他在树下舞剑,以及一整座城的血海深仇,这些画面一齐纷拥而上。
关于陆清徐的记忆碎片勾起内心深处最脆弱的那一部分情感,朱正廷感到此刻已然辨不清虚虚实实,一时痛楚难当,眼眶登时通红。
齐易微微一笑,道:“今夜无论你密谋的是什么,都不过是无用之功罢了。我同你讲这些,也只是念及你曾受郡主照拂,便叫你死个明白。她是那样的善良亲和,待你定如亲子吧。”
此时东面数丈之外隐隐似有火光冲天,紧接着百马嘶鸣,惊醒了九月沉闷的黑夜。
未几,数百支点了火的凤羽三叉箭齐齐直往被团团围在大营正中的大帐射来。
一个晃影间,齐易一个箭步绕到画像后,紧接着手持红缨枪从另一侧抢出,飞身向朱正廷而来。
朱正廷反应甚速,亮出长剑,正待运劲在臂,却惊觉竟无法催动内力。
齐易笑道:“难道你们有七草混元丸,我便不能有么?”
朱正廷当即心头一冷。
可是,不能就此放弃!帐外是明昊,不远处还有澹台林,营外是夏侯坤,他不能后退!
对方的红缨已直逼自己心口而来,朱正廷只得拼尽全力侧身挡格,正当焦急之时,寒光一闪,从斜后方疾窜出一个身影,挡在他身前。
只见明昊亦握着一柄红缨枪将对方武器黏住,各自出招,一时枪花连动缠斗不绝,变幻莫测,令人眼花缭乱。
明昊用不惯那红缨枪,可是他武功本不如齐易,正是间不容发之际,眼看着被步步逼退,尽落下风,也无可奈何,唯有强自支撑,只待再多一刻,澹台林能赶来就好了。
眼前又是一道白光闪过,朱正廷替他挡开齐易刺来的一招,同时连挽数个剑花将对方的红缨枪黏住,忽然间剑上劲力尽数卸去,往后一个翻身。
齐易此时全身劲力都在□□之上,一时无可卸力,只好双足向后连点数下,强撑着下盘不致往前跌去。
齐易一时怒不自胜,佯装回身去刺明昊,实则虚晃一招,并未用力。待朱正廷上前来救时,枪柄猛地向后一抖,朱正廷一时不妨被枪柄击中,腕间登时酸麻,忙退身而后护住周身要害。
这时齐易倒转枪头,刺向朱正廷心口。
朱正廷脑海中灵光一闪,竟直直用右手去挡,明昊着急大喊:“小心!”
呲的一声长袖裂开,朱正廷右手臂被划出一道深深长长的血痕,露出被鲜血染得殷红的手臂。
那右臂距腕间两寸处,凤凰花城城主白氏的门徽在血光之中愈加触目惊心。新的鲜红的伤痕横亘在那凤凰花中央,似乎将它劈成了两半。
此时红缨一颤,银枪落地,齐易一时难以相信眼前所见,颤声道:“你……你……”
他没有料到这一幕——明明长公主府的人告诉他,陆家真正的那位小世子早在十六年前就在雪山下走失了,而白氏一向注重血脉传承,非亲子绝不会纹上凤凰花徽。怎么会,怎么会!
朱正廷直视着齐易的眼睛,露出苦涩的笑容。
他永远不会告诉齐易,这以假乱真的徽纹,是前一日陆清如将他叫去,用特殊的材料画上去的。陆清如想的大约是让二人相斗时,真真假假,分证不清。可没想到在这一刻竟令得朱正廷险中求生。
齐易忽地呕出一大口血,双手捂住心口,他低下头,那里明晃晃颤动着的,是一把剑。
他委顿在地,似笑非笑,不再理会各人。末了,他强支撑着站起身,艰难地,缓慢地向昏黄灯火中的画像走去,终于扑通一声跪在画像之前。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生怕玷污了画中人,他不愿令她着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