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最后一句,玉鼎真人嗤之以鼻,语气轻飘飘的:“我明天就去杀了哪吒。”
“……”算盘居然打到宝贝徒弟哪吒头上,太乙真人终于破口大骂,“要杀哪吒先杀我!我忍你很久了!你杀了哪吒,我就去杀了杨戬!看看谁更心疼!”旋即拂袖而去,登上云端仍叫骂不止,“我知道你就是想让我早点滚,我这就滚,遂了你的心意,也就杨戬能忍得了你这老怪物……”
杀不杀得了杨戬,且还另当别论。为防万一,这天离开玉泉山之后,太乙真人还真就前往天庭告知哪吒,让他找个地方躲上一天,省得玉鼎真人因为杨戬的不告而别走了极端,殃及池鱼。好在翌日平安无事,只听说玉鼎真人离开玉泉山,往昆仑的方向去了。
自此昆仑山结界紧闭,数百年光阴有如细沙漏过指缝,作灯油点亮了真君神殿火焰簌簌的长信灯,作日光孕育着三界万千生灵,也作细雨见证了人间沧海桑田。
天界日夜缓慢交替,神殿灯火长燃不熄;凡间却日升赶月落、春雨追冬雪,一年年花开花谢,一天天斗转星移,新生、成长、衰老、死亡,重演不休。
日光之下无新事。
可终有一日,华山迸出万丈神光。救母小英雄沉香凭手中一柄开天神斧,将华山一劈为二,深埋山底的五彩石徐徐升起,新天条如星如月,推开笼罩三界万年之久的浓稠黑暗,给了沉香的劈山救母一个结局,也给了三千年前因思凡而死于金乌大阵的瑶姬一个答案。
而这个答案终究还是来得有些迟了。昔日为解救瑶姬而担山赶日的二郎神,已然成了天庭鹰犬,八百年汲汲营营,更不惜在亲妹杨婵思凡后选择六亲不认、压妹杀甥。而今新天条出世,他终于为三界唾弃,天庭当场革除他的司法天神之职,师门阐教亦无人来救,自此真正成了一个千夫所指的孤家寡人。
只可惜,世事总是出乎意料。当所有人都以为杨戬会葬身华山,即便不是被沉香亲手复仇,也一定会死于重伤——他们亲眼看着杨戬硬生生以肉身扛下了昆仑山下一场围攻,火尖枪、乾坤圈都可以不论,单单孙悟空一根金箍棒都能让他吃尽苦头。
杨戬偏偏不死。他非但不死,还苟延残喘,等到了沉香回来。
沉香是特意折回来的。杨婵在华山水牢受了多年折磨,早已虚弱不堪,只硬撑着等到天庭一道免罪圣旨,就撑不住昏了过去。而后沉香这三界称颂的救母小英雄,居然把母亲交给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父亲刘彦昌,回到杨戬身边,知他尚有气息之后,撩起衣袍下摆,为杨戬向二圣屈膝一跪。
这一跪,跪回了杨戬一条性命,也葬送了沉香的自由。
“要带走杨戬,也不是不行,毕竟他是你的舅舅,不管他怎么作恶多端,也还是你的亲人,”王母娘娘虽高高立在云端,心思却尤为通透,早把个中利害看得明白,便与沉香谈起了条件,“不过本宫必须与你约法三章,你若是都能做到,本宫就允许你带走杨戬。”
听闻须得约法三章,沉香依然单膝跪着,却不言语,似在权衡。犹豫间听王母提点道:“沉香,你肯为了他向我们下跪,这说明你心里其实非常清楚,哪怕天条换了,三界仍然不会易主,特别是杨戬这个卑劣小人,哪怕新天条仁慈,也绝容不下他,所以你才会觉得非求我们不可。本宫答应你,本宫的要求绝不会太为难你,你且一听。”
沉香微微颔首:“娘娘请说。”
王母娘娘目光中不乏赞赏:“好,那你听着。第一,你必须压制他的法力,不管用什么办法,否则本宫担心他还会继续作恶。你能不能做到?”
此一项,亦在沉香考量之中。两人不谋而合,沉香便应道:“能。”
“第二,杨戬既然被你带走,我们天庭还需一员战将,所以你得上天任职。不过,本宫念你孝感动天,就许你在凡间继续逗留十年,陪伴你的母亲。你可愿意?”
沉香听着“母亲”二字,目光却在杨戬苍白的脸上停留,低声作答:“我愿意。”
王母娘娘得意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新天条要送入欲界四重天,需要你和杨婵的力量,届时你可千万不能推脱。这三件事如果你都能做到,就把杨戬带走,只要他不再作恶,本宫保证,天庭再不会过问他的事。”
“……我都答应,所有的事我都能做到,”少年目光清亮,话语笃定,“多谢娘娘仁慈。”便弯身扶了杨戬起来。大约是因为心事未定,杨戬昏迷尚且不深,被沉香这一扶,还能感觉到伤处如绞似剜的剧烈疼痛。
如今整个天庭都在等着看杨戬的笑话,这里他们的一举一动,自然也都逃不出漫天神佛的眼睛。但此时沉香无暇他顾,只道杨戬伤势颇重,须得仔细照看着他的反应,生怕他真就这么死了。可他只轻轻一扶,就见杨戬脸色突地惨白,额间倏忽沁出一层绵密细汗,怕是真疼得狠了。
他这一疼,沉香也跟着难受,可心底里到底还是怀有些许对杨戬的鄙夷和憎恨,“活该”两个字就这么毫无预兆却又理所当然地掠进了脑海。
他恨杨戬。曾经是为了救母不得不恨,而今母亲已经平安救出,他看似已经失去了恨杨戬的理由;可他仍旧需要这样一个理由。
因为他爱杨戬。
爱与恨,从来因果勿论,错对难辨。华山下发生的一切,劈山救母也好,为舅屈膝也罢,在短短数月之后便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可这些他人口中轻描淡写的谈资,却还真真切切地在沉香一家身上延续。
华山水牢阴湿森冷,又被天条捆缚十余年,饶是杨婵这副神仙之体都无法承受,被接回刘家村之后,断断续续养了大半年方见起色。之后太上老君又私下差童子送了些仙丹来,杨婵见了,却把沉香叫了来,嘱咐他送去给杨戬吃。
“二哥伤得那么重,千万别叫他恶化了,”杨婵尚且气虚,坐在廊下轻声细语地叮咛,“我不要紧,就快好了。等我法力再恢复一些,就能催动宝莲灯……届时自然不药而愈。”
沉香接过了药,抬眼见了刘彦昌肯定的眼神,腾云便走。
他要去的地方,是灌江口。
说来,灌江口是杨戬和杨婵的故乡,亦是个人杰地灵之处。这一年中,沉香每每来此,皆见风光万顷,常看常新。只是杨戬此人混不似灌江口的景致这般清透,亦无杨婵那般的温和性情。
仿佛正是为了附和沉香的念头,这日他踏入灌江口地界,迎接他的并非惯常的万里晴明,而是满含阴郁的一场小雨。
片刻,沉香按下云头,在灌江口杨府门外站定,回身望了一眼漫天的滚滚阴云。天色难测,杨戬亦然。
他深深呼吸,拂去心上难言愁绪,推开了杨府大门。入目是满园萧瑟,一池残荷,可沉香全顾不得,径自大步往里走去。
杨戬是出不来的。重伤难愈,法力未复,他被囚困在沉香所设的结界里,几乎寸步难移。
踏进中庭,但见结界形如薄纱,笼罩半个杨府。沉香轻易穿过结界,推开了卧房的门。
与他前几日离开时相比,房内略显凌乱。椅子翻倒在地上,水壶水杯也是倒的倒,碎的碎。沉香见怪不怪,眼下这种情境,毕竟与杨戬最初被囚时相比,已经是小巫见大巫了。
沉香无声叹息,跨入门槛,将仙丹搁在桌上。见杨戬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仿佛还在昏睡,也不去打扰,先推开了窗户透气,接着轻手轻脚扶起了椅子,又把地上的碎瓷片一一捡拾复原,再拿出去清洗干净,换上干净的水。
等做完这些,沉香回到杨戬身旁为他号脉。他伤势过重,在与天庭彻底断绝关系之后,无医无药,能挺过来都已是奇迹;可自此之后,他的伤就彻底没了起色,眼看迟早要被拖成沉疴旧患,太上老君却给杨婵送来了仙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