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杨戬并未排斥,随他牵着手,将他带上了云头。这一带以金龙湖为中心,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湖泊、河流、山川和岛屿,又正值隆冬,由上自下看,仿佛一张零散萧索的棋局。约一盏茶时间后,天色全黑,两人便在一座孤岛上寻一处山洞暂歇。
可沉香仿佛对那山洞很是排斥,或许与黑黢黢的山洞相比,还是岛上自由清新的湖风更吸引他几分。杨戬并不强求,出来随手拾了两把干树枝,进洞点了火堆,然后才在明灭不定的火光当中,看见沉香在趋光性的作用下,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了进来。
他现在简直像一只小兽,在水里中了蛊毒,引发失忆不说,还在一点点吞噬他的心智。杨戬看他而今的眼神,大约已经对这个世界感到非常陌生,还怕黑暗、怕密闭、怕独处。而且从中毒至今,沉香除却在水中喊出了一声“快走”之外,就没再说过半个字,故而杨戬甚至不知道他究竟还会不会说话,是连说话的能力都被毒药剥夺了,还是根本就不愿开口?不得而知。
他不明白的还有很多。比如阿柳到底是什么来意,她一个区区百岁的妖精又是从哪里得来这种阴毒至极的蛊毒。他而今只是责怪自己,当初怎么就没对阿柳多留一个心眼,由着沉香上当受骗。
跳跃的火焰哔哔剥剥,两个拉长的影子映在山壁上,轻轻颤抖。他们舅甥两个自从百年前闹了一回矛盾,似而今这般相对无言的情状,委实阔别已久。半晌,杨戬看外甥抱着膝盖坐在一旁,低头把脸埋在手臂间,似乎已经睡着了,便脱了烘干的外衣给他披上。
身中蛊毒的沉香却毕竟心存警惕,极为浅眠,身边人不过一个极轻的动作便唤醒了他。他猛然睁眼抬头,见是杨戬,眼底的防备明显卸了下来,视线却一扫,落在他肩膀上。
肩上是深可见骨的两排齿痕,晕开一点淡薄的血迹,是阿柳留下的杰作。杨戬循着他的视线,总算想起自己身上还有这么一道伤,将手覆在其上,试图用法力愈合它。却不想法力刚刚触碰伤口三分,便感剧痛侵袭,闪电一般自伤口顺经脉劈下,震得全身骨肉撕裂般的痛。结果,非但伤口没能愈合,反倒又汩汩渗出了血,将伤口附近的衣物生生染透了。
顿时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满溢洞中。沉香轻轻一嗅,眼底微微泛起了贪婪的血红色,整个人突地弹起,向杨戬扑了过去。猝不及防间,杨戬被他重重扑倒在洞壁上,剧烈眩晕之后清醒过来,睁眼便看见上身衣物被褪了一半,沉香趴在他身上,湿润温暖的舌面在他伤口处轻轻舔舐。
不知是否错觉,肩上的伤口似乎真的不那么疼了。
可同样逐渐灼热起来的,还有外甥身上某个不可明言的部位。
杨戬听说过这种蛊毒。名叫“裂魂”,蛊虫入体,逐渐激发人的兽性,剥夺人的理智。中毒以七日为限,如果到了第七天还不能解毒,就永远受到此毒控制,兽的狂欲将会彻底取代人的理性。
什么是兽?所谓“兽”,即是再不能克制欲望,不能分辨是非;即是方才沉香扑上来的瞬间,杨戬分明看见了他眼底清晰的杀意。
只是沉香如今还未完全丧失理智,所以即便见了血,他也还是压制住了兽性,没把他舅舅生吞活剥,反而如同野兽那般为他舔舐伤口。可今天只是第一夜,以后呢?第七夜的沉香会是什么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此毒并非不可解,尽管解法更为阴毒。杨戬茫茫然看着洞壁上摇曳狰狞的影子,耳畔被沉香炽热的吐息所笼罩。他仿佛从那一呼一吸之间,听见了外甥埋藏在心底,最迫切的呼唤。
良久,他微微侧了身,将沉香揽进怀里,拿衣服过来,往他和自己身上盖住了,低声道:“睡吧,沉香。舅舅一定能治好你。”
沉香的全副注意力却还在他的伤口上,满脸紧张地睁着眼不肯入眠。杨戬无奈,轻拍他绷紧的后背,哄骗道:“舅舅睡一觉就好了。睡吧。”
这谎话说得其实很没水平,充其量也就只能用来哄孩子。恰好而今沉香中了蛊毒,大约心智与孩子一般无二,两人相拥着在黑暗中躺了半晌,沉香仿佛终于安定下来似的,往杨戬怀里拱了拱,依偎着睡了。
翌日醒来,天已大亮,沉香第一眼就看见杨戬半褪上衣,借着冬季微弱的阳光,在给自己后肩处涂抹捣碎了的草药。
沉香不明白这是什么,又有什么用处,上前轻轻嗅了嗅,被草药的气味熏得打了个喷嚏,又看杨戬,仿佛在问他为什么伤口疼了却不叫自己来舔。
他这个年纪,心智却如同孩子,若是旁人看了许会觉得滑稽。可杨戬看着他这样,半点笑不出来,肩上的疼痛仿佛转移到了心口,连带太阳穴都无端端地抽痛起来;面上却仍笑答:“不要紧,小伤而已。”
沉香看他脸色苍白,心上轻轻一抽,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感蔓延开来。磨蹭着等杨戬涂完了药,不等他穿衣,沉香便迫不及待似的上前抱住了他。
一瞬间,杨戬几乎是寒战一般颤抖了一下。他脸色更难看,却硬扛着没去躲避——只因为这种蛊虫,在中毒者情绪激动、血脉贲张的情况下游动更快,毒法也会剧烈得多。他便任由外甥抱着,与他肌肤相贴。
外甥温热的体温清晰传来,与他如冰似雪的皮肤一贴,就连浅表的触碰都仿佛带着沉闷的微痛。
他越来越清楚地知道,外甥心底的欲望是什么。
“裂魂”的确可以解,只是解开之后,杨戬定然无力支撑,而蛊虫最后的消散,必须与中毒者心底的执念一起。
而“裂魂”的蛊虫,是一双情虫;这种毒,自然也是情毒。
所谓执念,自然也是爱情。
这便是杨戬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沉香带回灌江口的原因。
“舅舅……”
杨戬心神微震,侧耳再听。沉香的喃喃低语宛若风吹落叶,沙哑却温和深情。
“喜欢你……”他缓缓道,“我好喜欢你……”
他慢慢诉说,杨戬慢慢聆听。他的神情,平静得无波无澜,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更早就知道沉香究竟将多少情感埋藏在心,连同那些不能明说的禁忌之语一起。
血缘让他们亲密无间。可血缘也让他们止步不前。
因这段压抑太久的不伦之恋,沉香的心早已经千疮百孔。那是杨戬亲手酿成,却无法也无力填补的创口。
手避开伤处,从背后环过他的肩颈。当沉香直起半身,温热的亲吻贴上侧脸的时候,杨戬闭上了眼睛。
中午时分,沉香大约是饿了,眼巴巴盯着杨戬烤在火上的野兔,隔一会儿咽一次口水。好容易等兔肉熟了,接过舅舅给他撕下来的兔腿,就狼吞虎咽似的吃起来。一只兔腿下肚,股且算是粗略填了填肚子,没那么饿了。沉香舒舒服服叹出一口气,抬眼间,杨戬雪白的衣袖凑了过来,给他轻轻抹掉了嘴角的油渍。
“别急,还有,”做舅舅的声线与他的眼神一般柔和,“慢点吃。”
沉香愣愣看着他,接了第二只兔腿却不吃,想了想又递到杨戬嘴边:“舅舅也吃。”
杨戬拗不过他,只好从兔腿上撕了一小块肉咽了,就说自己吃饱了。沉香尽管将信将疑,最后仍旧选了相信,把整只兔子吃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