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党万身上的铠甲已经被砍烂,满身血污,还带着好几枝箭,不过已经感觉不到疼了。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乱军将自己和大部队冲散,他是折可适埋伏在城外的两路伏兵之一,直至此时已经不吃不喝整整恶战了八个时辰,当然他现在已经对于时间没了概念,只知道周围是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头的西贼。
战斗从天黑开始,打到现在天又快黑了,而这些夏狗好像永远也杀不完。周围乱的已经看不清敌我,只知道到处都是箭雨横飞,快马冲撞,无数混战在一起的人挥舞着刀枪互相厮杀,刀砍进脖子,抢通进肚子,箭射进眼睛,血肉内脏喷溅空中,残肢断臂滚落尘埃,无数尸体横七竖八的铺满地面。
无数的火把星星点点的又打起来了,这是又一天了吗?恍惚中,党万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突然间,他听到了滚滚沉雷,那种感觉像是整个大地都在颤抖,他猛然惊醒,这是无数铁蹄辗压过大地的所释放出的能量。抬头南望,天色虽暗,却是漫天烟尘滚滚喧嚣而上,再看西夏那无边无际的人海好像猛然高涨了一般,排山倒海的金戈军气似乎使大地碎裂,而整个大气似乎都被这能量所震撼,视线所及之处,滚滚涌来的铁人铁马好像如山巨潮,卷土蔽野而至。
所有的宋军都被这情景震惊,有人甚至震惊的脱口而出。
「西贼的铁鹞子!」
「夏狗的援兵!」
几乎同一时间,洪德寨城头急促的响起了鸣金收兵之音。
妹勒都逋直到见到仁多保忠的那一刻,还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这样的好运。从凌晨战至现在整整八个时辰,每一时一刻他都在担心北上的宋军会突然出现在身后,对夏军形成致命的夹击,他知道以现在低落的士气而论,是很难经得起这样的夹击的。
整整一天,南路宋军居然没有任何积极的举动,只是稍微往北试探了一下,受挫之后便缩回环州,放任洪德寨的宋军孤军奋战。一刹那,妹勒都逋想起了当年的永乐城之战,难道永乐之胜要重演于今?
铁鹞子一出现在战场,形势立刻改观。
肃宁寨、乌兰寨的宋军伏兵本就兵少,苦战一天之后已是疲惫不堪,此时恰好铁鹞子杀到,立刻将宋军冲得人仰马翻,阵脚大乱,夏军轻骑趁势掩击,宋军终于溃败。乌兰寨步卒几乎无人成功逃生,全部被夏军铁蹄踩成肉泥,藩骑本就纪律性差,伤亡惨重之下也是四散奔溃。
摩勒搏带着数百败兵连乌兰寨都不要了,夺路向北猛冲,刚汇合慕化之兵,结果夏军大队铁骑紧追而至,慕化和摩勒搏返身迎战,夏军士气正盛,一个照面就将宋军步卒方阵踏平,接着猛攻骑阵,藩骑也被冲散,慕化身中两箭,带伤纠集近千残兵败将退入肃宁寨。夏军后军铁骑得以长驱直入至洪德寨战场。
之后,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宋军主力就开始快速呈现败势。
那尽管死伤惨重,但仿佛在地上生了根般屹立不摇的宋军步军大阵在铁鹞子成群结队的反复猛冲之下,已经步步后退,他们得意的强弩战术第一次失效了,铁鹞子身上都裹着两层镔铁瘊子甲,战马也有铁马甲护身,宋军使用的马黄、黑漆等强弩射出的弩箭尽管连连中的,但是这些高大的铁甲武士们尽管身上带着四五枝箭,依旧勇猛冲杀,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而宋军则开始且战且退,折可适毕竟不是无能之辈,肃宁、乌兰二寨出现的溃乱并没有在这里出现,不过殿后的士卒只要退的稍慢一点,不管是步是骑即刻就会被巨大的铁马洪流吞没,不断有整支整支的队伍来不及撤出战场,然后在夏军排山倒海的冲击之下陷没,待到宋军将部队全部撤回洪德寨,外面铺满尸体的战场上又多了数百具宋军尸体。
折可适在城头,面色冷峻,即使这么多胞泽死在眼前,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此次作战,本来就是九死一生,身为大将,本来就需要有一颗冷酷的心,为了胜利他可以毫不犹豫驱使成千上万的人去死。他没料到夏军即使在经历了这么多挫折,士气低落的情况下,居然还能有如此的斗志,能坚持到精锐的后军集团赶到战场。
西贼后军到了,难道李浩败了?自从他得知庆州援军北上之后,他就暗中修改了原来的计划,兵法要义本来就是随机应变,如果能够和庆州援军对西贼形成夹击之势,不只是梁太后,甚至西贼主力都可能成为宋军口中之食。若真是老天保佑,这将会成为改变宋夏历史的一战。
故此他才执拗的苦战一天死不让步,就是打算为南路宋军制造机会。
现在西贼后军居然出现了,难道李直夫那里出问题了。若是西贼后军先击败了李浩大军才来此地,那自己岂不成了深入敌后的孤军?
此刻看着撤进城内的宋军将士们,一个个累得东倒西歪就地躺倒,只知道拼命的喝水喘气。而几名将领也是满身血污,虽然没死却也是个个带伤。刘所一瘸一拐,头盔不见了。党万满身铠甲都是豁口,身上挂着好几枝箭。孟真满脸是血,左眼一道刀口,似乎瞎了,亲兵正在包扎。张禧一天射箭千余枝,拉断了两张弓,手指被割破,血流至肘。
「遵正,西贼势大,将士们皆已筋疲力尽。」刘所过来看着外面,此刻天已大黑,外面漫山遍野都是火把,无数夏军士卒在欢呼狂嗥,犹如巨大的海啸震的山谷荡回音。
「我等只有死守此寨,西贼是断不会容我们突围的。」折可适缓缓的摇了摇头,果然外面的夏军士卒开始整队列阵,一面面巨大的盾牌排在了前面,接着一声大喊,潮水般的向寨子冲来。
洪德寨乃是山城,大道距城墙有山坡,夏军仰攻吃力,将盾牌举在头顶开路。接着就听见城头一阵梆子响,便知宋军是要放箭,接着一阵惊心动魄的尖啸之声响起,无数铁箭雨劈头盖脸的泼洒而下,开路的大盾皆被射穿,夏军顿时一阵惨叫此起彼伏,数十人中箭滚下山坡,然后滚木擂石便倾泻而下。
「神臂弓!」西夏军卒一阵惊乱,宋军神臂弓的厉害谁不知道,铁甲都能射穿,如此近的距离之内,就是有盾牌保护也不管用。只不过宋军的神臂弓制造起来非常麻烦,材料稀少,不是有钱就能大量制造的,所以一向只装备禁军中的精锐部队。没想到,在这小小洪德寨之中,居然还有神臂弓,以箭矢的密集程度来看,数量大概有数百架。
熙宁年间交趾攻宋,苏缄仗着百架神臂弓守孤城四十三天,射杀敌军一万五千多人,神臂弓就此威震天下。
步跋子们尽管拼力向上冲,但是宋军的箭雨是在太厉害了,旁牌铠甲根本不管用,一箭入身便是洞穿胸腹,而且这些步跋子还穿的多是简陋铁甲。中箭者层层叠叠倒在坡上,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高昂代价。
而宋军不止是射箭发弩,还有准备了大量的铁蒺藜,只顾往外面抛撒。此刻已是深夜,虽然周围火把照耀,但是毕竟不是白天。铁蒺藜扬撒布满整个山坡,根本看不清楚,踩到就受伤。后来宋军直接抬着筐子成筐顺着山坡往下倒,夏军进展越发缓慢,终于支持不住发一声喊全都退了下来。宋军见势又是一阵乱箭射倒了十余人。
但是夏军并没有就此退让,号角响起,无数弓箭手来到阵前,铁鹞子军们全部下马,手持巨盾铁锤、长刀重斧,看样子是想步战冲锋,而从他们的动作和神态来看,似乎身上厚重的铁甲并不能影响他们的活动。
世人多以为平山铁鹞子乃是铁甲马军,专用平地冲陷。其实铁鹞子军所部万骑,其中真正的铁鹞子正军只有三千,其余七千皆是副军,这些副军平时骑战以轻骑协助正军作战,步战则着重甲冲陷,而铁鹞子正军则马上步下皆为重甲硬军,平日里步战操练,正副军卒皆要批两层铁甲平地跃过骆驼背,否则便要受罚。故此铁鹞子即使下马步战,依旧是一支能够攻坚冲锐的雄悍劲旅。
梁太后此刻已经惊魂稍定,咬紧银牙,怒视夜色中的洪德寨,眼中的森寒杀意让人不敢正视。现在宋军已被赶回城寨,大路已靖,宋军已被铁鹞子杀的胆寒。只要留下铁鹞子军在此断后,其余各军尽可从容北返,但是梁太后不想这么善罢甘休。
城头的宋军还在嚣张的射箭,难道要各军次序在箭雨中沐浴一番离开吗?大夏军队只是受了些挫折,并没有被打败。被宋军孤军伏击,乱箭送行,却连还手都不敢,场面占据上风却只知道撤退,这看起来实在是怯懦到了极点。这样回到国内,实在和败退没有两样。梁太后不想让自己这样狼狈的结束这次旅程,她的自尊心不允许。
再者此次出兵,真个是颜面扫地。自己夺梁乙逋兵权,亲自指挥大军,却连遭挫折。回国之后,那些大部族长们怎么看?那些重臣们会怎么看?梁乙逋会借这件事如何大做文章?若是能歼灭洪德寨这股宋军,想来也不算空手而归。
「传旨,铁鹞子军下马步战,本宫要折可适的人头!」
旁边仁多保忠等大将闻言直皱眉头,此时宋军还在身后窥探,在此浪费时间实无必要。但是他们也都能想到梁太后这样做的原因,而且宋军苦战一天,早已是强弩之末。适才被铁鹞子军猛地一冲,即告不支,这也说明折可适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凭他几千疲惫残军困守孤城,这洪德寨还不如环州城大呢。若真是放手攻打,也没有攻不下的道理。
「启秉太后,后军将士苦战疲渴,请太后先让将士们饮水解渴,养精蓄锐,待气力恢复,此寨可一战而下。」
「太后,宋军作困死地,便是肋生双翅也休想飞出去。我军倒也不必急攻。」
眼见自己倚重的这几位重臣都在进谏,梁太后点头称善。她这时也才想起来自己的军队现在还面临着缺水之困,大军苦战数日,消耗体力,饮水却跟不上。铁鹞子乃是精兵部队,一路力战至此,想必此刻也是口干舌燥。
「传令下去,各军将清水集中起来,交由后军饮用。余者待回国再喝个痛快便是。」
此令一出,其余各军不免叫苦不迭。他们也是苦战一日,太后却不体恤,眼中只有铁鹞子军,好像这仗都是铁鹞子打的。难道我们便没出力?不过太后降旨,仁多保忠等重臣大将在军中威信素着,无人敢抗命,心不甘情不愿将清水集中起来之后,那些铁鹞子也不客气,就着干粮咕咚咕咚大口猛灌,更令其余夏军嗓子冒火。
吃饱喝足之后,妹勒都逋亲自仗剑立于阵前。他在元昊时期便是铁鹞子军中悍将,此时也是披挂铁甲,准备亲自督战。
「弓箭手,射!」一声令下,万余火箭好似漫天明亮火雨划过夜空,星星点点完全笼罩了洪德寨。城内顿起了数个火头,城头更是一阵喊叫慌乱。妹勒都逋连续下令放箭,数万枝火箭在极短的时间内形成了壮观的流星火雨,接着妹勒都逋大吼一声:「冲!」万余铁甲武士,发出巨大的呐喊,举着大盾再次发起进攻。
宋军第一次见识到有军队能顶着神臂弓射出的密集箭雨依旧冲锋不停,神臂弓能射穿他们手上的大盾,能射穿他们身上的两层铁甲,甚至能连盾带甲一起射穿,但是这些铁鹞子们状如疯虎,仿佛不知伤痛为何物。宋军弩手可以肯定箭头穿过铁甲肯定扎进了肉里,但是却无法知道是否能形成致命伤。
瘊子甲乃是上等铁甲,在五十步外强弩不透,而这些铁鹞子们却穿了两层。神臂弓虽然不是一般强弩,但是面对这些重重铁甲包裹的巨汉,杀伤效果照以往也打了折扣。而这些壮汉一个个好象不死之身,不受致命伤哪怕射穿了手脚肚子,也不会停止前进脚步。
开战到现在,夏军第一次攻到寨墙之下。
数名猛士举着大锤巨斧便开始砸门,而其他的人举着盾牌聚集在一起掩护。城头上滚木擂石不断抛下,还夹杂着火罐,而那些铁鹞子尽管身上找着火,却依旧搭着人梯试图强行登城。小些的石头砸在他们身上好像都不会疼,顶多身子晃一下。大石头他们却是看得分明,躲的灵活。
而城内,折可适慢慢看着那些聚集上来的夏军甲士,铁鹞子果然名不虚传,剽悍勇壮实乃天下精锐强兵。他等待着,终于等到夏军人群大聚之时,一扬手中大旗,一百名悄悄潜上城头的弩手同时端起了手中的弩机,这不是神臂弓,也不是宋军拥有的任何一种强弩,而是一种第一次见到的弩机。
一阵尖厉的啸声之后,刚才还耀武扬威的铁鹞子们顷刻之间大叫着倒下了一大片,穿着铁甲的沉重尸体顺着山坡滚落,这种强弩的威力,竟然要比神臂弓还强。铁鹞子军士的两层瘊子甲,竟然被完全射穿,强壮的身躯被这种暴烈的力量摧折的仰翻折倒。
似乎整个战场都静了一下,接着宋夏两军都发出了震天大呼。
天下若论用弩者,无人可与大宋比肩。神臂弓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