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自己只不过是几年前埋进西夏的陈旧棋子,章桀会相信他面对西夏的荣华富贵还没有变节吗?会理睬他吗?这点唐云非常没有自信。而折可适不过是个武将,而且人在长安,想入关中非常不容易,陆地要通过重重关卡,想要偷混过去几乎不可能。而且还有和章桀相同的顾虑。
他总觉得自己在宋朝的心目中已经是个由诈降变为真降的变节分子了。
因为种种顾虑,他始终觉得不宜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若是宋朝认为他没变节,那就是希望他继续潜伏下去。若是认为他变节了,他自暴身份无异自寻死路,不但宋容不下他,连西夏也容不下他,到时候自己的下场很可能就是被人灭口死在世间的某处角落之中。
所以自己还是继续装下去吧,现在去见他们的时机还未到。
如此一来,只剩下最后一条路。那就是当初和自己交易的南朝的私商,他们肯定是代表着宋朝内部和西夏结盟的某方势力,既然他们的要求就是画卷,说明他们知道内情。也许自己能够再次遇到他们,便能打听出来线索。
所以他才化身为马贼的首领,在这辽阔的上京道四处游荡。不断的追寻着宋朝私商马帮的踪迹,就凭着唯一一点记忆,当初和自己照面的那人姓燕,还有一个带着「威胜标行」记号的箱子,就这两点,经过长时间的努力,终于给他打听出来一点眉目,北京大名府的姓卢的员外。
当然凭自己现在的本事宋境都很难入,更别说去远在千里之外号称天下第一雄镇的大宋北京大名府了。宋朝的保甲法大大限制了流动人口,没有非常过硬的身份,半路上必定会露馅。暂时没有办法的他,只好守株待兔,在上京道碰运气。
但是守株待兔也不是那麽好过的。
现如今上京道的局势依旧一片混乱,辽军和叛军的战争连绵不绝,完全看不出谁占上风。辽军虽然兵甲精利,但是上京道实在是太辽阔了,叛军始终利用地利之便和辽军捉迷藏,稍不留神便是大祸。而且那些阻卜部落实在是不能信任,几乎每个部落都在投降之后又复反叛,吴古敌烈统军使萧朽哥与四捷军都统特抹连续扫荡阻卜,迫使乌古扎等部归降。但是报捷的奏章刚刚进入中京,四捷军就在乌古山脚下遭到达里底、拨思母叛军主力的急袭而溃败,主将特抹战死。
随后,达里底和拔思母的叛军还未来得及庆祝,西南招讨司和山北路副都部署萧阿鲁带所派出的两路辽军又奔袭了他们,叛军大溃。而西北路的饥荒严重影响了战争双方,随后乌古部节度使耶律陈家奴率军又击溃茶扎剌叛部。这两部眼看情势不妙,又玩起了请降的把戏。
虽然辽国君臣知道这两部叛军九成九是在玩缓兵之计,但是他们都没来得及应对,噩耗就又传来,乌古敌烈统军使萧朽哥所部敌烈军突然发生大规模哗变,萧朽哥单骑落荒而走,后被辽主贬官罢职。西北招讨司紧急抽调兵马前往镇压,敌烈部败走,但是敦睦宫太师耶律爱奴及其子皆战死。
随后辽主再一次大规模点将,这次总算是选对了人,以知北院枢密使事耶律斡特剌为都统,夷离毕耶律秃朵为副统,龙虎卫上将军耶律胡吕都监,讨磨古斯,遣积庆宫使萧纠里监战。以知国舅详稳事萧阿烈同领西北路行军事。
之后,被扫荡的阻卜又开始侵袭倒塌岭,西路群牧司的战马数万匹被夺。而敌烈部叛军残党投降,骁将耶律斡特剌终于不负众望,击溃磨古斯叛军。再之后,本宣布投降的达里底和拔司母部再次叛乱,结果再次被萧阿鲁带击溃。随后梅里集、耶睹刮部宣布挑起新的叛乱……
总之局势就是一团乱麻,到处都在造反,辽军四处扑杀,叛军四散游弋。击溃一个叛乱部落,之后会有两个新的再冒出来。而那些被击溃的叛军,也会再次聚集起来继续造反。
其实这也大半要怪辽军自己,目前契丹在上京道除了本族的兵马之外,只相信汉军,其他一切部落都视为危险因素。在契丹人的眼里,上京道的蛮夷分为两种,一是现在已经造反的,二是将来会造反的,总之都是反贼。往往契丹骑军扫荡叛军失利时,就会顺便攻击其他被征发来助战的部族军,也就是攻击友军。因为这些友军在契丹人眼里也都是不可靠的危险分子,就算现在不反将来也会反,不如早除后患。最先挑起叛旗的磨古斯就是跟随契丹兵马扫荡阻卜时,被辽军突然袭击的,才奋而造反的,后面的各个部落莫不如是。
可想而知这等愚昧的暴行反而激起更多的部族进行反抗,一旦辽军受挫,那些从征的部族纷纷落井下石,结果这反而又证明了契丹将领们的「先见之明」,导致契丹骑军的扫荡更加残酷无情不分敌我,凡是胆敢抗拒辽主征召的部落一律当作反贼剿灭,当然应召而来的部落也会被当作潜在的反贼加以清剿。
而各部落之间也开始变得不信任,有继续效忠辽国的,有奋起反抗的,有首鼠两端的,辽国不分是非的攻击,叛军肆无忌惮的抢掠,现在的上京道风声鹤唳,凡是本族以外的人都会被视为敌人。
上京道目前最有战斗力的两只辽军就是耶律斡特剌所率的西北招讨军和萧阿鲁带所率的山北部署军,目前上京道所有公开向他们挑战的部落无一例外都已经吃了至少一次败仗。
尤其是斡特剌,每战必胜,连续重创叛部主力,对于辽国朝廷来说是幸运的,因为他们在那麽多将领之中终于选到了懂得用兵之道的人。斡特剌已进封漆水郡王,萧阿鲁带则封左金吾卫上将军,这表示辽主还没昏庸到家,至少还知道谁是真正能战之将。
而上京道的乱局也给某些势力以活跃的空间,各地盗贼蜂起,四处游荡。进入冬季,自然环境迫使辽军和叛军停止大规模战斗,聚集兵力囤积粮草,隐藏自己的意图,寻找对方的位置。而那些两边不讨好的部族们全都在屯粮,那些撒得很广的游牧部落全都撤了回来,大批的聚集在一起准备过冬同时备战,致使大片的草原百里不见人烟,原本人烟处处的牧区都变得空无一人。各种盗贼马帮私商们可以大摇大摆畅通无阻,他们走私来的兵甲生铁和粮药都是这些部落们需要的紧俏货。
当然也不是说这些地区已经完全不设防,在这空旷的冬日草原上,虽然没有大队的游牧,但是契丹和叛军的斥候游骑还是在四处活动的。其中最危险的当然就是契丹骑军之中的王牌部队,远探拦子马军。
这些一人三马,持刀挟弓的骁悍杀手,往往能独自游猎大部队百里之外,猎杀一切值得猎杀的目标。草原上所有的部落都知道,拦子马一旦盯上你,就会像狼一样死追着不放。一旦碰上辽军的拦子马,必须全力以赴一个不留得杀掉,走脱一个就意味着灭顶之灾。因为拦子马出现的方向,往往也意味着辽军大部队出现的方向。
唐云有些担心会不会意外遇见辽国官兵,虽然没有迹象附近有辽军的大部队,但是那些散落在草原四处游荡的拦子马,实在是所有马帮贼伙的心病。那帮家伙神出鬼没,潜藏在黑暗之中,不定什麽时候突然就冒出在你眼前。
自己这帮人,实乃乌合之众,平日里洗劫个别小村落还凑合,进攻大一点的部落都是自取其辱。而这年头还敢在草原上出来四处乱晃的主儿,都没有省油的灯。万一真碰见一队拦子马出现,什麽下场真不好说。而上京道的盗贼帮伙偶然遇见官兵拦子马结果被追杀殆尽的例子,早已屡见不鲜了。
远处的丘陵被一片枯黄草幕覆盖,似乎整个大地都是枯黄色,甚至能看到山坡上有些黑点在移动,那应该是野马群。看天色当真是够呛,阴云逐渐笼罩,冬日里到了十一月,草原上随时都会下雪,万一下雪可就麻烦大了。这次前来接货的是南朝的私商马帮,据说乃是南朝当中最有名的红娘子旗下的队伍。红娘子这个神秘的女人不知如何经营出如此庞大的势力,行走于宋辽夏三国,最近几年在走下坡路,听说被河东官府痛加缉捕,组织势力已经大不如前,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照样有组织商队随时进出国境的实力。
马贼之中有党项骑手,下马趴在地上耳贴地听,仔细察探周围动静。上京道内的马贼之中多有西夏逃兵,这些人全部来自黑水燕镇和黑山威福两大军司,而这两地的部族,都是以善于地听而著名的。
但是不用他听,唐云的视线之中已经出现了骑影。
但见数个黑点在起伏的大地上若隐若现,接着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数骑在前,数十骑在后,正在草原上厮杀追逐。
「什麽人?」眼见突然出现人迹,众马贼们顿时一阵紧张,纷纷摘弓搭箭,跃上马力较好的那匹马,做好了战斗或者逃跑的准备。
「是不是官兵的拦子马!」
「是契丹还是阻卜?」
「是不是官兵杀过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声音之中透着紧张和恐惧。唐云聚拢目力看了看,突然说道:「别怕!亮队伍!咱们人多怕个鸟!」说着纵马前出,身后那群马贼无奈只好跟着,暗中打定主意一看势头不对立刻开溜,二百多人呼啦一下直下小丘,散开阵势。
那由远而近的两拨人一边追逐一边互相射箭,前面跑的那几人显然弓马精湛,骑术也是异常高超,甚至不用握缰绳,纯用双腿控马,一边急驰一边回射,每个人都带着两三匹马,竟能不时在空中纵跃换乘。而后面追击的那群人则技艺差些,每人也只有马一匹,射出的箭也不准,倒是己方不时地有人中箭落马。
「官兵的拦子马!」已经有人惊呼了出来。
确实,在前面跑的那几骑都是黑衣黑甲,正宗的契丹拦子马的打扮。而后面追击的却是马贼私帮的打扮,不少人还是汉人的装束。此时很多人已经看出,那几骑拦子马虽然人数占绝对劣势,但是并未处于下风,反而牢牢占据主动权,他们其实是带着追兵在大范围的兜圈子,追兵追不上也打不着,平白消耗体力,这些拦子马武艺着实精湛,不停射箭削弱对方,等到追兵马力耗尽的时刻,想来他们便会转入反击。追兵再追,他们再逃,反复几次之后,这帮人数占优的追兵便反而会被这几个孤军逼入绝境。
这是典型的草原游牧部族的战法,在长期的互相追逐之中,逐渐吃掉比自己强大的对手。而能将这种战法演绎得如此淋漓尽致,契丹精兵果然名不虚传。
那些互相追逐的人马突然看到附近出现大群骑手,都是感到意外。但是那些拦子马反应极其迅速,调转方向便向侧面奔驰,而后面追击的那批骑手却是停了下来,部分人竟是准备下马步战,显然是知道自己马力已疲无法脱身,对面冒出来的这帮人敌友难辨,情况危急之下,只有出此下策。
然而对面那群人却没有向他们进攻,而是转向追击那几骑拦子马,而对方显然乃是草原上的老游牧,马术精湛而且经验丰富,分成两队互相配合,显然比他们的效率要高的多。
「不是辽兵吗?」
「莫非是那些蛮夷叛部?还是马贼?」
众人窃窃私语着汉话,但是任何一个结果,对他们来说都是同样的。对方解决了那几个辽兵之后,肯定会来继续攻击他们。身为绿林侠士,这种黑吃黑实在是家常便饭。
「非也,若是对方有敌意,只会来先攻击弱的一方!那便是我等!弱肉强食,这才是草原的法则,断不会费力气去追那几个拦子马!」这时旁边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男子提着大弓端坐在一匹河湟马上,面不红气不喘地说道。刚才追兵之中只有他是追得最靠近的,但是坐骑比照对方是在差的太远,所以毫无斩获。在身边一片疲累喘气声中,只有他面色从容。
众人无人有异议,在这场追逐之中,虽然他们人多,但是弱者却的确是他们一方,伤亡十余人,却只能跟在对方屁股后面吃灰。
「兄弟,那依你看这些人什麽来路?」旁边一个汉子擦着头上的汗问道,他知道众人之中骑术最好的便是此人,也知道他的来历,故此相信他的判断。
「过去看看便知道了,说不定……便是咱们接货的下家。」
丘陵前,唐云催马冲在最前面,手中的大弓拉满,嗖的便是一箭。
只见前面那策马奔驰的辽兵甚至连头都没回,只是听风辨位,手中大弓往后一拨,便将羽箭拨飞。周围的马贼们被激起了凶性,纷纷射箭,越追越快。已经有一个拦子马中箭跌落,但是其他人却毫不在意同伴的死亡,其在马上左躲右闪犹如耍杂技,不时回射,箭矢又狠又准,一名马贼追得过于靠前,竟被一箭射中面门。
「他们要入林!」「截住他们!」前方有一片树林,这些拦子马显然打算入林躲避,他们已经看出来这股马贼数量不多,只要他们进了林子,马贼凭人数不可能把林子围死。只要能逃出去一个,其他人就不算白死,很快就会有人来替他们报仇。
数十骑马贼突然从林子边冒了出来,乱箭纷射,这是唐云事先分出去的分队,他也注意到了那片林子,分兵就为了在这里堵截。
「堵住他们!」唐云大吼,再次射出一箭,不过仍未中的。
那数骑拦子马突然加速,然后全体拉弓急射,契丹精兵的骑射功夫当真了得,每个人都能一次抽出四枝箭,齐射而出。那些马贼竟被这阵箭雨射倒了十余人,剩余的竟然惊慌失措的调头逃开,竟无人上去追击,数骑拦子马全部窜入林中。
「追!」唐云当真对手下这帮乌合之众无话可说,只得身先士卒,追入林中。
无数战马在林中乱窜,阻碍甚多,速度明显下降。那几骑拦子马立刻分散,不时发箭,竟然箭法神准,穿过无数林木也能伤人。唐云死咬住一个,跑了几步便马失前蹄,他纵身飘落,脚尖点地,身子便像大鸟般飞起,疾步竟然追上了那个辽兵。那辽兵因为林木障碍速度也有所减缓,没想到后面竟有人能徒步赶上,回手便是一箭。
唐云身子一拧,劲风贴耳飞过,手中钢刀化作一道白光飞出,直没入那辽兵的后心,破甲而入,刀尖从前胸透出。血光迸溅之中,那辽兵惨叫一声跌下马来。
眼见首领旗开得胜,众马贼士气大振,乱箭纷出,直取剩余辽兵,无奈多数都是落空。而辽兵骑马入林,战马跑不开影响速度,时而还击,准头也有所下降。唐云从尸身上拔下染血马刀,疾步纵腾,又扑奔另一辽兵。那辽兵眼见不好,手搭双箭便射,唐云纵身而起,再次祭出飞刀,但那辽兵已经加着小心,一个蹬里藏身,躲在马肚子下,动作行云流水。钢刀切入马颈,力道惊人,竟将马首斩落。
无头马尸轰然倒坠,但那辽兵着实了得,瞬间竟跃上了另一匹马,然而刚刚坐稳,那战马竟失控撞上了一棵树,猝不及防之下狼狈跌落。马贼韩九恰好就在附近,欢呼一声挺枪而上,便要拾个便宜。
那辽兵翻身爬起,还未站稳腰刀便已出鞘,反手一刀向后撩去,闪电般的刀光正击在长枪上,咔嚓竟将长枪劈为两截。韩九吓的几乎傻了,甚至忘了躲闪。唐云在旁边猛拉了他一把,直接将他甩到了后面,才堪堪避过那夺命的一刀。
唐云抬手一甩袖箭射出,谁知那辽兵武艺好生了得,俯身前冲不但避过袖箭,手中单刀更是一记拦腰锁玉带,匹练般的刀光一闪,掠过唐云的鞋底。
接着那辽兵又是一个就地十八滚,算准唐云落地的方位和时间刀芒横扫,未料唐云并未落下,这一刀再次扫了个空。他情知不好,跟着面门便挨了一脚,好似五十斤的铁骨朵抡圆了迎面拍上,将他身子踢的离地而起,面门整个凹了进去,面骨尽碎而死。
唐云挂在半空,一抖手,将挂在树枝上的红绒套索松下,纵身踏实站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