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他咕哝道。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安灼拉抓在手里,甚至被抓得更紧了,他昏昏沉沉的大脑认为这可能不是真的。另一方面,夜越来越深,酒吧门口的街道上越来越拥挤了。他更加不自在了起来。
安灼拉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不适。
“我们换个地方谈吧。”他说。他把手从下巴那儿移开,转过身去,但是仍然拉着格朗泰尔的其中一只手,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一样——然而,格朗泰尔很快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他在紧张,格朗泰尔想,安灼拉竟在紧张?
他们走了快十分钟才找到一辆的士,他们钻进后座坐好之后,安灼拉依然牢牢抓着他的手。这实在太奇怪了,格朗泰尔想,但愿他酒醉的脑子里还分得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真的安灼拉大概是不会这样抓着他的手的。他觉得自己的手开始出汗了,一方面他希望安灼拉因为感到恶心而甩开他的手、让他喘口气儿,一方面他又希望安灼拉永远不要放开手。
安灼拉没有。
“当你说让我说些你不知道的事情的时候,”安灼拉向司机报了格朗泰尔家的地址,向后靠在了靠背上,“我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拳击。而是……”他顿了顿,“而是我七年前就见过你了。”
这话让格朗泰尔从靠背上直起了腰。他转头瞧着安灼拉。
“什么?”他说道,“是我糊涂了,还是你也喝醉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一年多前,我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大概比你清楚。毕竟,那是我第一次被人报以如此毫不掩饰的鄙夷……”也是我第一次如此迅速地坠入爱河,他想。他记得那一天,心碎和爱情是同时到来的。
“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安灼拉说,罕见地没有驳斥,“你不知道,这很正常,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件你怎么都不可能知道的事。那时我还在读本科。那年暑假,我在地区法院做志愿实习。”他顿了顿,“我父母是在法学院认识的,一起经营一家律师事务所。他们希望我本科毕业后也能去学法律。”
“嚯。”格朗泰尔轻轻笑了一声,是啊,成功中产家庭,精英欧洲移民。他从安灼拉身上一眼就能看到一个严格而备受尊重的家庭的影子,“从幼儿园就被规划的精英道路,想必如此。”
“别急着讽刺。”安灼拉说,“我曾经不确定我想做什么。我希望这世界变得更好,但未搞清楚以何种方式。难以想象么?我也经历过迷茫期。我读过的社会学、法理论和政治思想著作在我脑子里盘旋许久,但从哪个角度入手能真的最大幅度地推动进步和改变?像我父母那样和券商还有交易所打交道显然不行,但坐在法院里也未必有效。那个夏天我见识了太多令人生厌的嘴脸,我知道有些法官为了考评会如何筛选案件,有些律师对真正的道义可以多么无知,有些当事人为了一己私欲可以隐瞒和编造什么。也许你不相信,你以为我是由于天真才有信仰,事实并非如此——我早就见识过他们。”
“这倒真是出乎我所料。”格朗泰尔干巴巴地说。
“想必如此。”安灼拉说,但看起来并不恼火。“正在我开始认为法律并非良策之时,我旁听了一个案子。”他把头靠在靠背上,优雅的脖颈后仰,闭上双眼,似乎在回忆。“一个夏日下午,法庭里热得出奇,法官和书记员昏昏欲睡。一个年老的女人坐在被告席上,亚麻色头发,脊背佝偻,目光惶惑。她的辩护律师看起来漫不经心,瞌睡连天。庭审开始前,公诉人和辩护人在栏杆前窃窃私语,公诉人穿着一套黑色西装,辩护人则是灰色条纹西装,黑西装的对灰西装的说,你们只要承认监护失当,我们就改变指控。”安灼拉的眼睛睁开了,他转过头来,蓝眼睛看着格朗泰尔,“他说,让我的助手和她谈谈。”
“……安灼拉。”格朗泰尔说。他呼吸加快,他知道安灼拉在说什么了。这怎么可能?现在听到这个故事太让他痛苦了。他徒劳地喘着气,希望安灼拉停止。
安灼拉没有。“我记得他的助手,黑色卷发,非常年轻,看起来甚至还像个大学生。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西装,没打领带,怒气冲冲。”他的蓝眼睛还看着格朗泰尔,那蓝色似乎因为突如其来的爱意变得更深了。他抓着格朗泰尔的手握紧了些,“他喊道,‘这太卑鄙了!我不干!’”
格朗泰尔摇了摇头。安灼拉的眼睛让他无所遁形。别再这样看着我,他想,别透过我看曾经的我。不管你在找什么,他都不在这儿了。
安灼拉仍在说。他朝格朗泰尔又靠近了些,“那个检察官闻言色变。他拽着他的助手出了法庭,我走到旁听席的出口,靠在门边,听他们说话。那检察官问他的助手有什么问题,年轻男人说,我不喜欢这样,这完全无道德、也无正义。这话引得中年男人嗤笑出声,他像打趣一样问道,你认为我们的工作是为了什么?年轻人说,为了公义,为了社会进步。这句话让他的负责人笑得更厉害了,他说,你在法学院读了太多书,脑袋锈住了。他说,你还要多在实务中学一学。他说:也许我们象征着正义制裁,但绝非在每一个案子里,因为每一个案子根本无足挂齿,这种案子一天内就有几十个,社会进步时,它们连车轮上的尘土都不算,而你的名字甚至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个载入法学院教材的判决书中。所以工作就是工作,你最好做好你的工作。”安灼拉停下了,路灯在车窗外交替闪烁,不断落在他的眼睛里。
“安灼拉。”格朗泰尔说。
“这时那个年轻助手说了一番我不会忘记的话。”安灼拉说。
“别说了。”格朗泰尔虚弱地说。
“他说,”安灼拉轻声说,这种声音几乎称得上是温柔,“您说的没错,我们的工作不过是司法和社会前进中毫不起眼的微茫一瞥,我的名字甚至不会出现在判决书上。但进步的命运是偶然写就的,就像罗伊[1]不知道她的起诉会引发怎样的波涛、人们一开始也想不到一间学校[2]会给对一种肤色带来什么。我想站在那个被命运眷顾的案件里,而这么做的方式就是把每一个案件都当成那个案件。只有这样我才确信我站在进步之中。”
安灼拉停下了。他的眼睛在暗夜里看上去更蓝了——这怎么可能呢?这种眼神让格朗泰尔惶惑起来。他几乎因为自己说过那些话而感到羞耻了。
“你知道我说的案子是哪一个吗?”安灼拉温和地说。
格朗泰尔垂下了眼睛。
“郡诉史密斯。”他轻声说。
这样就明白了,他想。安灼拉曾经见过他,那是七年以前。他曾经以为格朗泰尔是如此无畏而有理想,以至于给安灼拉这样的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难怪他们一年前重逢时,安灼拉如此愤怒。你看见我倒塌了,对么?格朗泰尔想,你看到那个傻得可怜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随波逐流的酒鬼。难怪你当时那样怒斥我。这不怪你,但也不怪我。我想你那时一定不好受。
“后来你叫你的老板滚开。”安灼拉说,“你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我之后总希望还能见到你,我甚至去查了你写在庭审记录中的名字。但是直到我的暑期志愿工作结束,我都再没遇到过你。”
“我十分确定我是叫我的老板‘操自己的屁眼儿’。”格朗泰尔苦笑着说,“那是自然。因为我那时只是个实习生,他们叫我卷铺盖走人了。”
安灼拉没有因为他的用语皱眉。“总之,在那之后,我的迷茫期烟消云散。”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去读法学院,然后毕业。我父母激烈地反对我去做法律援助,但我不打算听从他们。我认为我该尽最大努力站在那个‘被命运眷顾的案子里’,如此一来,如果有一天我在法庭里碰上那个当年的检察官助理,我就可以……”
格朗泰尔挣脱开了安灼拉的手。
“别说了。”他厉声说。“别再说了,求你。”出租车此时正好停在了他的家门前,安灼拉从口袋里掏出皮夹,而格朗泰尔先他一步下了车。“你接下来就要告诉我你对于重逢有多失望了,对么?你一定希望你再也没有见过我。这就够了,安灼拉,抱歉我令你失望了。……求你别再说了。”
安灼拉跟着他下了车。他看上去没有因为格朗泰尔甩开他的手恼怒。
“我一开始的确震惊、不解、失望、愤怒。”他说,“但……”
格朗泰尔笑了。这笑声连他自己听起来都有点歇斯底里。
“好了。”他说,“既然你告诉了我这件事儿,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跑去读了法学院吗?”他站在夜晚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耸了耸肩,夜风有些凉,但他此刻不打算进屋去。“我父亲,”他说,尽最大努力把这事儿说的云淡风轻以至于不会招致别人的同情,“不是什么精英律师,而是个加油站的工人。他在我小时候经常揍我老妈,有时揍我。我小学时成天思考怎么才能快点长高些好打赢他,或者至少不要让他碰我妈。我恨透了每晚都要听她从楼下传来的那些哭声。我九岁的时候,我家里来了一群法律援助机构的人,还有两个警察,把他带走了。那群人里有个老头子,头发花白,穿着一件旧牛仔夹克,拉链都已经磨掉了。他对我妈说些什么类似他们要把我老爹以虐待罪送检的话。这事儿后来好像失败了,但那老家伙又来了。他对我妈说,他至少可以帮她打侵权官司。后来他确实让我们赢了案子,我妈拿到了一大笔钱,和我爸离了婚,我们还有了人身保护令,我再也不用每天回家都担惊受怕了。当时那老家伙是我心里全世界最酷的人。”他顿了顿,意识到安灼拉正以一种比他在庭上给予爱潘妮的眼神还要关切的目光望着自己。这光景让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后来我上了大学,谢天谢地。前两年我选了不少美术学院的课,每天泡在画室里。有一年我们去给一家儿童福利机构做课外义工,你知道,就是教他们画画什么的。其中有一部分孩子看起来和其他的不太一样,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很多都曾经受过不同程度的虐待……比我小时候的小打小闹严重得多的那种。那时我想起那个老头子,这使我脑子一热,我就想:啊,我难道不能做和他一样的事儿吗?”格朗泰尔从嗓子里发出一声苦笑,摇了摇头,“那时我怎么没想到呢?他不是也没能成功地给我父亲定虐待罪、甚至可能连把那案子送进检察院的门槛都没做到吗?凭什么我以为我会做的更出色?更何况,那天我看见了伽弗洛什的胳膊,那么奇怪的一块淤青,如此熟悉,我本该认出来的,可我竟然根本没意识到……”他的声音微微发起抖来。
安灼拉向前一步,握紧了他的手腕。
“经历过痛苦并不意味着你一定能认出痛苦。”他说。
“你不明白。”格朗泰尔说,“你不明白听到爱潘妮说伽弗洛什遭受了虐待时我心里都在想些什么。那孩子是怎么长大的?他有一个蹲监狱的老妈,得益于我。如果他的生理父亲是强迫阿兹玛携//毒过境的人之一,他已经被执行了死刑,得益于我。你听到那孩子的口音了么?他平时都呆在哪儿,流浪汉的洞穴中么?现在我还想把一个保护他的男人送进监狱……”
“这些事不是你的错。”安灼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