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渭看似云淡风轻,长睫却止不住轻颤,双眸渐渐晶润,如?蒙薄雾。
那模样,像极了侧卧身躯的小兽。
惶惶不安地犹豫着?,暗暗积攒勇气。
脆弱又忐忑,准备向眼前?人交付出绝对的信任,于?下一刻翻身亮出肚皮。
凤醉秋向来不好奇别人内心的隐秘。
哪怕对方是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家人或朋友,她也不会?主动?追问。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两处不能轻易触碰的隐痛。
大多数心伤并不会?因倾诉而痊愈。
每次诉说,都不过是血淋淋撕裂伤痕的过程。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
聆听者没有经历过同样的事,所谓安慰与“懂得”,不过是轻飘飘的空话?。
那些芥蒂与心伤,并不会?因为?空洞的安慰而真正痊愈。
赵渭那么聪明,这道理他懂。
可他想和?凤醉秋长长久久走?下去。
若不坦诚身世的秘密,那就是欺瞒哄骗,这不对。
他明白这番倾诉会?让他痛苦难堪,所以忐忑不安。
但?他有责任让凤醉秋知道旁人不了解的那部分自己。
这是要与她相?携一生?的真挚诚意。
看着?他此刻的模样,凤醉秋的心房蓦地酸软攥紧。
良久,凤醉秋倾身过去,在?他的眉心落下轻柔一吻。
稍触即离。
他俩之间?已有过许多次亲吻,或热烈或缱绻。
从没哪一次是这般清汤寡水的。
却也是前?所未有的极致温柔。
“不管你的身世有什么秘密,那都是上一辈的事。你说我就听着?,但?也只?是听听。”
她故作轻松地调侃。
“反正我只?馋你的美色,并不关心旁的。”
这没心没肺的调调,看似敷衍随意,却饱含了许多怜惜。
没有同情,没有安慰,只?是“你说我就听”的陪伴。
不挂在?嘴上的无声呵护,比任何宽慰开解的话?语都更实在?,也更温情。
赵渭感觉有暖烫从眉心直抵胸臆,不安抿紧的唇慢慢勾起:“哦。”
*****
回到赫山,天色已墨。
赵渭让肖虎搬来几坛秋日酿,带着?凤醉秋进了起居院的花阁。
花阁内未点灯烛。
两人抵肩坐在?“落地见月窗”前?,春夜月华透窗。
赵渭定定望着?穹顶明月,就着?坛口抿了口酒,沉嗓低低的。
“去年州府阅兵典仪时,我告诉过你,我的生?辰其实是十二月初九。”
凤醉秋愣愣点头,她记得这事。“这是怎么的呢?”
“在?玉牒上,我母亲是赵诚锐的侧妃孟贞,二姐赵荞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赵渭斜斜睨向她,目光悲伤,笑得自嘲。
“其实呢,我和?二姐同年出生?。我生?在?十二月初九,她则是十二月廿二。”
凤醉秋傻眼了一瞬:“啊?”
相?差就十来天,这怎么可能一母同胞?!
而且,照这么算,赵渭该是信王府二公子,而赵荞则是三?姑娘啊。
这种事,信王府为?什么要作假?
他说:“我是出生?快一年后才被记上玉牒的。”
凤醉秋是彻底懵了:“为?什么?”
“因为?我是后院人所生?。与我五妹妹才是真的一母同胞。”
赵渭没敢看她,单手拎起酒坛子,仰面望着?窗外夜空。
黑眸映月,他眼底的无奈、讥诮与自厌被照得无所遁形。
“我出生?在?钦州,那时还没有大周朝。”
凤醉秋拿过他手里的坛子,也喝了一口压压惊。“你接着?说。”
秋日酿的醇香浸过嗓子,裹着?赵渭低沉的声音,温柔了静夜。
前?朝覆亡后,中原被异族政权占据半壁江山。
前?朝遗留的多方势力携手,共举朔南王赵诚铭为?尊。
大家退守钦州,上下同欲、卧薪尝胆,以图驱敌复国。
朔南王赵诚铭,便是后来的大周开国之主武德帝。
而赵渭的父亲赵诚锐,正是朔南王最小的弟弟。
“我父亲与武德陛下虽是同父异母,却颇得偏疼。”赵渭仰脖连饮几大口秋日酿,目光始终落在?窗外。
他的右手准确扣住了凤醉秋的手,与她十指交握。
掌心的温度给了他勇气。
他继续道:“武德陛下成了复国同盟的共主后,便封了我父亲为?‘长信郡王’,还为?他精挑细选了正妃与侧妃。”
赵诚锐那人,打小就被惯得不学?无术、胸无大志,生?平三?大爱好就是放鹰、赌马、逐美。
正妃与侧妃先后进了门,也没能让他停下收集美人的步伐。
当时诸事循前?朝旧例,郡王按律可有一名正妃、两名侧妃。
若私纳姬妾,算违律失德。假使有人弹劾,是会?被问罪的。
不过,那些年中原到处烽火连天,举国同心驱逐外辱,大多数律法?规制也形同虚设。
况且赵诚锐背后还有兄长朔南王撑腰,府中正妃侧妃都没敢多说什么,外人更不会?自找麻烦。
只?要别太明目张胆,并没谁有闲心与贵胄们较真私德之事。
既然不能明目张胆,后院人的事自不可见光。
长信郡王府后院人所生?的孩子们,便都记在?正妃徐蝉或侧妃孟贞名下,算是一层对外的遮羞布。
赵渭的生?母与侧妃孟贞几乎同时有孕。
做戏得做全套。
当时有许多事需要正妃徐蝉出外露面。
例如?善堂施粥、赈济难民、蚕桑祈福之类的。
她三?天两头都得出门,若突然蹦出个孩子说是她生?的,那也太糊弄了。
于?是,赵诚锐决定将赵渭记在?侧妃孟贞名下。
可孟贞心里委屈。
如?无意外,郡王府的孩子都跟着?自己生?母长大。
后院人的孩子记在?孟贞名下,并不会?给她添什么麻烦。
若在?别的时候,孟贞为?了不与丈夫起冲突,不会?多说什么。
可因为?这孩子,要让自己亲生?的孩子晚一年见人,她就不能忍。
孟贞难得发一次脾气,赵诚锐不得不适当妥协,晚了一年才让外间?知晓赵渭的存在?。
府中没为?赵渭摆过满月酒、百日宴什么的。
他被圈在?后院养到了三?四岁,才开始像兄姐一样正常出入家门,亮相?于?人前?。
几岁大的孩子之间?,乍看着?区别并不明显。
弟弟比姐姐高些,勉强也说得过去。
于?是赵渭就成了三?公子,而赵荞则是二姑娘。
其实不止长信郡王府,那时钦州好些高门大户都有这种乌糟事。
为?了自欺欺人地掩人耳目,好多人家的孩子生?辰都不对,兄弟姐妹间?的排行乱七八糟。
战乱年月养得起后院人的门户,都不是普通的小富小贵,多少得留几分脸面名声。
这种事在?勋贵圈子里心照不宣,只?是明面上谁都不说破罢了。
凤醉秋撇撇嘴,心中暗叹一句:啧,中原人。
不过,她有一事不明。
“到底什么是后院人?”
赵渭嗤声轻哂,解释得很详细。
“男家主养的姬妾美人、女家主养的大小郎君。没名没分,一辈子在?后院不见光,统称为?‘后院人’。”
女的后院人若生?了孩子,会?被府中客客气气称一声“某夫人”,没孩子的就称“某姬”。
男的后院人么,若家主愿赏他个孩子,那就是“大郎君”,没孩子的就称作小郎君了。
“夫人”、“大郎君”因为?有孩子,虽无名无分见不得人,对内却也算是正式的一份子。
而“姬”和?“小郎君”就完全是家主掌心的小玩意儿了。
“要是哪天惹了家主不快,或让家主觉得腻烦了,便随意送人,或悄悄打发出去。”
赵渭半垂眼睫,浅笑苦涩。
“我的生?母,就被赵诚锐送过人。”
凤醉秋费了很大的劲才稳住心神,没有因震惊而惊呼出声。
赵诚锐是个什么品种的王八蛋?
违律私纳后院人就算了,纳进家门了还又送给别人?然后又接回来?
吃了吐、吐了吃,半点没把人当人啊!
“你母亲,”凤醉秋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斟酌措辞,“是被强迫的?”
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赵渭的脸色很苍白。
他缓缓闭目,苦涩笑音里带着?淡淡恨意。
“不是。”
这才是关于?他身世最难堪的部分。
*****
在?自家府中,赵渭的生?母被称作琼夫人。
琼夫人原本出生?于?京郊书香小户。
她父亲还在?前?朝最后一位丞相?贺楚麾下做过家臣谋士。
若非生?逢亡国战乱,逃难途中又与家人离散,琼夫人断不会?走?上以色侍人的路。
有一说一,赵诚锐这人是不怎么样,但?当年对琼夫人确实不曾逼迫。
那时中原到处战乱,“活下去”和?“吃饱饭”对许多人来说是奢侈念想。
像琼夫人那样,在?逃难途中与家人离散、想寻求依靠的柔弱女子,在?钦州俯拾皆是。
如?赵诚锐那般的富贵浪荡子,只?需几句甜言蜜语,再许诺锦衣玉食,自有大把妙龄美姑娘心甘情愿做他后院玩物。
没有逼迫的必要。
路是琼夫人自己选的。
她毕竟也曾读书受教过,虽做出了选择,心中却觉羞耻难安。
所以她与别的后院人有些不同,在?赵诚锐面前?做不出什么谄媚妖态。
初时,赵诚锐爱极了她的冷淡矜持。
接进府半年后,新鲜劲过了,便又觉她木讷寡趣。
便随意将她送给了自己的一位纨绔朋友。
这彻底击垮了琼夫人妄图保有的最后一丝尊严。
那时她才真正明白,想在?乱世里靠美貌求存的人,并没有傲气清高的本钱。
她被送去的那家,当家主母并不像长信郡王府正妃、侧妃那般好相?与。
过了半年煎熬日子,上元灯节,她被允许出门观灯,与逃难途中失散数年的双生?妹妹重逢。
纵然琼夫人学?识平平,能生?出赵渭这样天纵英才的儿子,自身也不至于?太蠢。
当她彻底抛开尊严与傲骨,办法?总比困难多。
妹妹的出现让她看到了转机。
她设法?找了机会?,带着?妹妹去见了赵诚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