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辈数口之家,但能力作,只此可无冻馁,吾不欲汝多财以损德也。”
又悉取奴仆之壮健伶俐者,说道:“吾出入跟随,非此不足以给使令。
汝辈合力耕作,正须此愚蠢者作伴,老弱馈食足矣,不须多人费汝衣食也。”
众父老一向知许武是个孝弟之人,这番分财定然辞多就少,不想他般般件件自占便宜。
两个小兄弟所得,不及他十分之五,全无谦让之心,大有欺凌之意。
众人心中甚是不平。
有几个刚直老人气忿不过,竟自去了。
有个心直口快的,便想要开口说公道话,与两个小兄弟做乔主张。
其中又有个老成的,背地里捏手捏脚,教他莫说,以此罢了。
那教他莫说的,也有些见识。
他道:“富贵的人与贫贱的人,不是一般肚肠。
许武已做了显官,比不得当初了。
常言道:疏不间亲。
你我终是外人,怎管得他家事。
就是好言相劝,料未必听从,枉费了唇舌,到挑拨他兄弟不和。
倘或做兄弟的肯让哥哥,十分之美,你我又呕这闲气则甚?
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必然争论。
等他争论时节,我们替他做个主张,却不是好!”
正是:
莫非干己休多管,话不投机莫强言。
原来许晏、许普自从蒙哥哥教诲,知书达礼,全以孝弟为重。
见哥哥如此分析,以为理之当然,绝无几微不平的意思。
许武分拨已定,众人皆散。
许武居中住了正房,其左右小房,许晏、许普各住一边。
每日率领家奴,下田耕种,暇则读书,时时将疑义叩问哥哥,以此为常。
妯娌之间,也学他兄弟三人一般和顺。
从此里中父老,人人薄许武之所为,都可怜他两个兄弟。
私下议论道:“许武是个假孝廉,许晏、许普才是个真孝廉。
他思念父母面上,一体同气,听其教诲,唯唯诺诺,并不违拗,岂不是孝;他又重义轻财,任分多分少,全不争论,岂不是廉。”
起初里中传个好名,叫做“孝弟许武”,如今抹落了武字,改做“孝弟许家”。
把许晏、许普弄出一个大名来。
那汉朝清议极重,又传出几句口号,道是:“假孝廉,做官员;真孝廉,出口钱。
假孝廉,据高轩;真孝廉,守茅檐。
假孝廉,做田园;真孝廉,执锄镰。
真为玉,假为瓦;瓦为厦,玉抛野。
不宜真,只宜假。”
那时明帝即位,下诏求贤,令有司访问笃行有学之士,登门礼聘,传驿至京。
诏书到会稽郡,郡守分谕各县。
县令平昔已知许晏、许普让产不争之事,又使父老公举他真孝真廉,行过其兄,就把二人申报本郡。
郡守和州牧皆素闻其名,一同举荐。
县令亲到其门,下车投谒,手捧玄幺熏束帛,备陈天子求贤之意。
许晏、许普谦让不已。
许武道:“幼学壮行,君子本分之事。
吾弟不可固辞。”
二人只得应诏,别了哥嫂,乘传到于长安,朝见天子。
拜舞已毕,天子金口玉言,问道:“卿是许武之弟乎?”
晏、普叩头应诏。
天子又道:“闻卿家有孝弟之名。
卿之廉让,有过于兄,朕心嘉悦。”
晏、普叩头道:“圣运龙兴,辟门访落,此乃帝王盛典。
郡县不以臣晏、臣普为不肖,有溷圣聪。
臣幼失怙恃,承兄武教训,兢兢自守,耕耘诵读之外,别无他长。
臣等何能及兄武之万一。”
天子闻对,嘉其廉德,即日俱拜为内史。
不五年间,皆至九卿之位,居官虽不如乃兄赫之名,然满朝称为廉让。
忽一日,许武致家书于二弟。
二弟拆开看之,书曰:“匹夫而膺辟召,仕宦而至九卿,此亦人生之极荣也。
二疏有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既无出类拔萃之才,宜急流勇退,以避贤路。
“晏、普得书,即日同上疏辞官,天子不许。
疏三上,天子问宰相宋均,道:”许晏、许普壮年入仕,备位九卿,朕待之不薄,而屡屡求退,何也?
“宋均奏道:”晏、普兄弟二人,天性孝友。
今许武久居林下,而晏、普并驾天衢,其心或有未安。
“天子道:”朕并召许武,使兄弟三人同朝辅政何如?
“宋均道:臣察晏、普之意,出于至诚。
陛下不若姑从所请,以遂其高。
异日更下诏征之,或先朝故事,就近与一大郡,以展其未尽之才,因使便道归省,则陛下好贤之诚,与晏、普友爱之义,两得之矣。”
天子准奏,即拜许晏为丹阳郡太守,许普为吴郡太守,各赐黄金二十斤,宽假三月,以尽兄弟之情。
许晏、许普谢恩辞朝,公卿俱出郭,到十里长亭,相饯而别。
晏、普二人星夜回到阳羡,拜见了哥哥,将朝廷所赐黄金,尽数献出。
许武道:“这是圣上恩赐,吾何敢当!”
教二弟各自收去。
次日,许武备下三牲祭礼,率领二弟到父母坟茔,拜奠了毕,随即设宴遍召里中父老。
许氏三兄弟都做了大官,虽然他不以富贵骄人,自然声势赫奕。
闻他呼唤,尚不敢不来,况且加个请字。
那时众父老来得愈加整齐。
许武手捧酒卮,亲自劝酒。
众人都道:“长文公与二哥、三哥接风之酒,老汉辈安敢僭先!”
比时风俗淳厚,乡党序齿,许武出仕已久,还叫一句“长文公”。
那两个兄弟,又下一辈子,虽是九卿之贵,乡尊故旧,依旧称“哥”。
许武道:“下官此席,专屈请乡亲下降,有句肺腑之言奉告。
必须满饮三杯,方敢奉闻。”
众人被劝,只得吃了。
许武教两个兄弟次第把盏,各敬一杯。
众人饮罢,齐声道:“老汉辈承贤昆玉厚爱,借花献佛,也要奉敬。”
许武等三人,亦各饮讫。
众人道:“适才长文公所论金玉之言,老汉辈拱听已久,愿得示下。”
许武叠两个指头,说将出来。
言无数句,使听者毛骨耸然。
正是:斥鷃不知大鹏,河伯不知海若。
圣贤一段苦心,庸夫岂能测度。
许武当时未曾开谈,先流下泪来。
吓得众人惊惶无措,两个兄弟慌忙跪下,问道:“哥哥何故悲伤?”
许武道:“我的心事,藏之数年,今日不得不言。”
指着宴、普道:“只因为你两个名誉未成,使我作违心之事,冒不韪之名,有玷于祖宗,贻笑于乡里,所以流泪。”
遂取出一卷册籍,把与众人观看。
原来是田地屋宅及历年收敛米粟布帛之数。
众人还未晓其意。
许武又道:“我当初教育两个兄弟,原要他立身修道,扬名显亲。
不想我虚名早著,遂先显达。
二弟在家,躬耕力学,不得州郡征辟。
我欲效古人祁大夫,内举不避亲,诚恐不知二弟之学行者,说他因兄而得官,误了终身名节。
我故倡为析居之议,将大宅良田,强奴巧婢,悉据为已有。
度吾弟素敦爱敬,决不争竞。
吾暂冒贪饕之迹,吾弟方有廉让之名。
果蒙乡里公评,荣膺征聘。
今位列公卿,官常无玷,吾志已遂矣。
这些田房奴婢都是公共之物,吾岂可一人独享?
这几年以来所收米谷布帛,分毫不敢妄用,尽数工载在那册籍上。
今日交付二弟,表为兄的向来心迹,也教众乡尊得知。”
众父老到此,方知许武先年析产一片苦心,自愧见识低微,不能窥测,齐声称叹不已。
只有许晏、许普哭倒在地,道:“做兄弟的蒙哥哥教训成人,侥幸得有今日。
谁知哥哥如此用心!是弟辈不肖,不能自致青云之上,有累兄长。
今日若非兄长自说,弟辈都在梦中。
兄长盛德,从古未有。
只是弟辈不肖之罪,万分难赎。
这些小家财原是兄长苦挣来的,合该兄长管业。
弟辈衣食自足,不消兄长挂念。”
许武道:“做哥的力田有年,颇知生殖。
况且宦情已淡,便当老于耰锄,以终天年。
二弟年富力强,方司民社,宜资庄产,以终廉节。”
晏、普又道:“哥哥为弟而自污。
弟辈既得名,又俗得利,是天下第一等贪夫了。
不惟玷辱了祖宗,亦且玷辱了哥哥。
万望哥哥收回册籍,聊减弟辈万一之罪!”
众父老见他兄弟三人交相推让,你不收,我不受,一齐向前劝道:“贤昆玉所言,都则一般道理。
长文公若独得了这田产,不见得向来成全两位这一段苦心。
两位若径受了,又负了令兄长文公这一段美意。
依老汉辈愚见,宜作三股均分,无厚无薄,这才见兄友弟恭,各尽其道。”
他三个兀自你推我让。
那父老中有前番那几个刚直的,挺身向前,厉声说道:“吾等适才分处,甚得中正之道。
若再推逊,便是矫情沽誉了。
把这册籍来,待老汉与你分剖!”
许武弟兄三人更不敢多言,只得凭他主张。
当时将田产配搭,三股分开,各自管业。
中间大宅,仍旧许武居住。
左右屋宇窄狭,以所在栗帛之数补偿晏、普,他日自行改造,其僮婢亦皆分派。
众父老都称为公平,许武等三人施礼作谢,邀入正席饮酒,尽欢而散。
许武心中终以前番析产之事为歉,欲将所得良田之半,立为义庄,以赡乡里。
许晏、许普闻知,亦各出已产相助。
里中人人叹服。
又传出几句口号来,道是:“真孝廉,惟许武;谁继之?
晏与普。
弟不争,兄不取。
作义庄,赡乡里。
呜呼孝廉谁可比!”
晏、普感兄之义,又将朝廷所赐黄金大市牛酒,日日邀里中父老与哥哥会饮。
如此三月,假期已满,晏、普不忍与哥哥分别,各要纳还官诰。
许武再三劝谕,责以大义,二人只得听从,各携妻小赴任。
却说里中父老,将许武一门孝弟之事,备细申闻郡县,郡县为之奏闻。
圣旨命有司旌表其门,称其里为孝弟里。
后来三公九卿,交章荐许武德行绝伦,不宜逸之田野,累诏起用,许武只不奉诏。
有人问其缘故。
许武道:“两弟在朝居位之时,吾曾讽以知足知止。
我若今日复出应诏,是自食其言了。
况方今朝廷之上,是非相激,势利相倾,恐非缙绅之福,不如躬耕乐道之为愈耳!”
人皆服其高见。
再说晏、普到任,守其乃兄之教,各以清节自励,大有政声。
后闻其兄高致,不肯出山。
弟兄相约,各将印绶纳还,奔回田里,目奉其兄为山水之游,尽老百年而终。
许氏子孙昌茂,累代衣冠不绝,至今称为“孝弟许家”云。
后人作歌叹道:“今人兄弟多分产,古人兄弟亦分产。
古人分产成弟名,今人分产但器争。
古人自污为孝义,今人自污争微利。
孝义名高身并荣,微利相争家共倾。
安得尽居孝弟里,却把阋墙人愧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