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右侧首位的乃是尚正义,其次为崇肃,再次为修月。
坐在左侧首位的乃是朱琼,其次为董沧,再次为罗明。
一曲舞毕,朱瑜朝着领舞的舞姬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先退下。
得到命令,一众乐师和舞姬从本来热闹的阔大船舱之中悉数退出,只余下了少数负责倒酒的侍女。
音乐停止,朱瑜斟满了一杯酒,端着酒杯站起身来,缓步来到船舱中央,朗声说道:“这一次,我们众志成城,攻坚克难,方才将温玉这魔头焚为焦炭,永绝后患!”
说着举起酒杯,缓缓地环视一周,锐如鹰隼般目光扫过尚正义、朱琼、董沧、罗明、修月和崇肃,然后说道:“在下今日宴请各位,一来是为庆功,二来则为祭奠在诛杀温玉的数次战斗之中牺牲的好兄弟们!”
朱瑜眼含热泪,将满满一杯酒缓缓洒在地上,语气哀痛地说道:“这第一杯酒,当祭我那含辱而死的表妹!”
在众人默然之中,朱瑜接过侍女递上来的第二杯酒,再次倾洒在地上,缓缓说道:“第二杯酒,当祭以身为诱饵,不畏艰险的玄黄组神捕,严节!”
尚正义脸色严肃,崇肃脸上浮起悲痛之色,眼中涌上热泪。
滴沥沥的酒水滴落声音再次响起,朱瑜语调铿锵地说道:“这第三杯酒,当祭不忌凶险,孤身追敌的玄黄组神捕,丁览!”
尚正义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少许,崇肃眼中的泪水终于滑下。
接过第四杯酒,朱瑜脸显悲戚,说道:“第四杯酒,当祭伤不言退,力抗强敌的玄黄组神捕,韦明!”
酒水再次洒落,尚正义神色哀伤,眼角渗出泪水,崇肃更是泣不成声,肝肠寸断。
朱瑜眼泛泪光,微微颤抖地拿起第五杯酒,说道:“这第五杯酒,当祭我的好兄弟,南天楼天旗阳堂堂主付南!”
端起酒杯,朱瑜满面泪水地说道:“第六杯酒,当祭南天楼天旗乾堂堂主夏升!”
“第七杯酒,当祭南天楼人旗,忠心护主的震堂堂主井百里!”
“第八杯酒,当祭南天楼人旗,不惧生死的兑堂堂主辛悦!”
话音落下,朱瑜仰起头,泪水在他脸上肆虐。
一阵鼓掌的声音响起,一把悦耳动听的男音说道:“世人多无情,朱大公子却如此多情重情,当为世人之表率。”
朱瑜闻言浑身一震,倏地一下转过身来,只见一个身穿剪裁得体素雅白衣的人缓缓走进船舱,竟然是数月之前已经葬身火窟的温玉!
本来应该已经死去的人突然活生生地出现,饶是朱瑜、尚正义的定力再强,也不禁感到头皮发麻,一时之间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朱瑜惊而不乱,眉头微皱地看着温玉,难以置信地说道:“你居然没死?”
温玉微微一笑,淡然走向朱瑜,说道:“我尚有承诺没有完成,岂能就那样烧死了。”
袍袖一挥,这阔大的船舱之中顿时如同刮起一道风一般,将一阵微甜的花香送了过来。
朱瑜喝道:“快闭气!”
话音未落,船舱之中的所有侍女全部都躺倒在地,就连罗明、修月和董沧都不例外。
朱瑜见状大惊,连忙一提丹田之中的真气,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黑,一跤坐倒在地,额头之上冒出大量的汗珠来。
“别提气了,一提气就会毒发得更快。”
温玉口中说着,身子鬼魅般迅速飘动,将武功较高,没有被毒风熏倒的尚正义、朱琼和崇肃一一点倒。
尚正义和朱瑜毕竟武功高强,纵使在此等劣势之下,依然可以挣扎着盘膝坐起,全力打坐回气。
温玉微微一笑,淡然说道:“不要白费力气了,温某所研制的毒,怕是紫照真人也解不了。”
尚正义闻言不禁一声长叹,放弃了打坐回气,睁开眼睛缓缓地说道:“想不到,我终究还是输给了你。”
朱瑜似是没有听到温玉的话一般,依旧在闭眼回气。
温玉缓缓来到尚正义面前,把他扶上座椅,伸手为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将他杂乱的花白头发也理得平平顺顺,又为他斟了一杯酒,也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拉过修月的座椅坐在尚正义对面,神色复杂地看着尚正义,缓缓说道:“尚大人和温某也是老朋友了,喝一杯吧。”
虽然明知杯中的乃是毒酒,尚正义依然毫不犹豫地一口喝干,说道:“是啊,许多年了,我本以为我会赢的。”
温玉微微一笑,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淡淡地说道:“其实你一直都占据着上风,只是这一次运气不好罢了。”
尚正义哈哈一笑,说道:“还是你会说话,那你说说吧,内奸是谁?”
温玉也哈哈一笑,像个老朋友一样为尚正义又斟了满满一杯酒,说道:“内奸有两个呢,喝一杯,说一个。”
“好!”尚正义端起一杯酒一口喝干。
温玉说道:“房躬。”
尚正义点头说道:“房躬虽然只是个副狱长,但是为你送出广州府衙监牢的地图自然不难。”
温玉笑着说道:“正是如此。”
尚正义问道:“但是你被关在监牢的最深处,中间要经过三道关卡,房躬并没有打开关卡的钥匙,如何能够将你救出?”
温玉说道:“房躬自然没这份能耐,但是沈丹却有。”
尚正义眉头皱起,说道:“沈丹乃是个正直廉洁之人,我不信他会私纵囚犯。”
温玉笑道:“他自然不会了。房躬以匿名信的方式通知广州府衙有人会前来焚烧案牍库,将府衙之中的大量人手埋伏在案牍库附近。然后沈丹与房躬按照惯例前来我所囚的牢房查看,在房躬的协助之下,沈丹中了我的摄心术。每一道关卡的守卫也都被我以摄心术迷倒,所以监牢之内并没有半分打斗痕迹。”
尚正义点了点头,说道:“想不到你在监牢之中居然连摄心术这种高深武功也学会了。”
温玉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说道:“监牢之中,甚是寂寞。我一来无琴可弹,二来无画可作,再不勤练武功,岂不是无聊透顶。”
尚正义说道:“你顺利逃出监牢,还将恼烦丝也取走,凭借的也是摄心术吧。”
温玉点头说道:“正是如此。只是我没有想到,那日居然有人提前去劫掠案牍库,吸引了官差们的注意,让我逃离的难度降低了不少。尚大人可否告知温某这是怎么一回事?”
尚正义露出一个笑容,说道:“等我们在九泉之下相见的那一天,我肯定如实相告。”
温玉哈哈笑道:“这样也好。”
再饮一杯酒,尚正义说道:“第二个。”
温玉朝着身后招呼了一声,说道:“三公子,起来吧。”
长笑声中,朱琼在朱瑜满脸惊诧神色之中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好吧,想躺着休息一会儿也不行。”
朱瑜怒喝道:“老三!”
朱琼满面笑容地说道:“大哥,意外吗?”
朱瑜怒吼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朱琼笑道:“尚大人满心疑惑,我先回答他的问题吧。”说着伸指将朱瑜的哑穴一点,转头向尚正义说道:“尚大人想要知道什么?”
尚正义脸色铁青地问道:“是你纵火焚烧案牍库的?”
朱琼点头承认道:“不错,不然难以救出温玉。”
尚正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再没有什么想问的了,你回答大公子的问题吧。”
“嗖”的一声,朱琼抓起尚正义桌上的筷子,头也不回地随手一掷,将朱瑜的哑穴解开。
朱瑜立即破口大骂道:“畜生!你为何要与我朱家的大仇人合作!”
朱琼微笑着说道:“大哥稍安勿躁。”
自己的亲弟弟居然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朱瑜惊怒交加,再也没有了往日里温文尔雅又不失豪气的样子,坐在地上大声咒骂朱琼,似是没有停休。
不论朱瑜怎么辱骂,朱琼始终都是面带微笑,一句也不回击。
骂了好一会儿,朱瑜终于慢慢停了下来,但是脸上依旧写满怒容,双眼之中几欲喷出火焰来,若他的双眼是一对双刀,朱琼此时只怕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骂够了?”朱琼问道。
此一语一起,朱瑜立时再次破口大骂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朱瑜又停了下来,强自压下火气,问道:“老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琼伸了个懒腰,说道:“唉,火气真大,终于不骂了。”
接着敛去所有的慵懒神色,一字一句地沉声说道:“因为你。”
朱瑜怒道:“我从小对你疼爱有加,我岂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朱琼摇了摇头,说道:“大哥,你确实从小对我疼爱有加,但是你却不懂我。”
朱瑜怒气冲冲地问道:“我不懂你什么?”
朱琼喝道:“你不懂我的志向!你不懂,二哥也不懂!”
朱瑜声嘶力竭地怒吼道:“你他妈的有什么志向!”
朱琼狂吼道:“我的志向就是统领南天楼!不是做他妈的什么南天楼人旗旗主,不是他妈的屈居于你和二哥之下!”
在朱瑜目瞪口呆之中,朱琼不吐不快地说道:“自幼你和二哥就将我的风头尽数抢去,武功你们比我强,读书你们比我强,爹虽然对我最是宠爱,可是但凡有能够扬名立万的大战,都是派你们前去!我从小到大,半点机会都没有!”
朱瑜怒道:“诛灭海鹰帮的时候你才只有十八岁,那么危险的战役,你如何能去?”
朱琼怒喝道:“你扬名广东的第一场大战之时,你也才只有十六岁!”
朱瑜怒喝道:“我与你不同!”
朱琼怒极反笑,说道:“看到了吧,自小你就看不起我。”然后戟指着朱瑜说道:“我要让你朱瑜知道,我朱琼的文治武功并不在你之下!”
朱瑜沉默了少许,沉声问道:“就是为了扳倒我,所以你才放出了温玉?”
朱琼说道:“不错!”
朱瑜问道:“付南和夏升也是你杀的?”
朱琼微微一笑,说道:“修月,董沧,罗明,你们也都起来吧。”
在尚正义、朱瑜和崇肃的注视之下,修月、董沧、罗明纷纷站起身来。
董沧朝着朱瑜躬身一揖,说道:“大公子,付南是我杀的。各为其主,抱歉。”
朱瑜惨然笑着摇了摇头,转而望向修月。
修月走到温玉身旁,坐在温玉的怀中,说道:“夏升是我杀的。为了他。”
朱瑜惨然哈哈一笑,问道:“老三,井百里是不是你为了打消我对你的怀疑而被杀的?”
朱琼面无愧色地说道:“不错!要打消你的怀疑,我只能牺牲掉最得力的手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有你朱瑜在一天,爹就永远都不会立我为南天楼的下一任楼主!”
然后惨然一笑,说道:“我一直都没有机会扳倒你,扳倒二哥,直到表妹受辱毁容之后悬梁自尽,我才知道这世间有人不惧怕二哥,不惧怕你,甚至丝毫不惧怕爹!”
朱琼眼中露出一种癫狂神色,说道:“温玉连爹都不惧怕,连爹都拿他没办法,他就一定有能耐扳倒你朱瑜!他就一定有能耐让我坐上南天楼楼主的位子!但是你以为温玉有能耐在监牢之中威胁爹吗?”
朱瑜怒吼道:“朱琼!你这个疯子!你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朱琼嘿嘿一笑,以猫哭耗子的神情语调说道:“骂吧大哥,尽情地骂吧!你死之后,我定会为你亲笔写一篇感人肺腑的悼辞,我保证当天在场的所有人都会闻之涕下。我还会在编修族谱之时,亲笔为你记录功绩。还会在南天府的天旗楼之下为你立碑,让你朱瑜的大名响彻整个朱氏家族,让朱家后世之人都以你为榜样。”
朱瑜再也没有什么咒骂的话语,只是目眦欲裂,朝着朱琼不断地嘶吼。
朱琼对于朱瑜的嘶吼充耳不闻,问道:“温先生,你还记得南天楼的大公子朱瑜是怎么死的吗?”
温玉的食指轻轻地滑过修月秀美的脸庞,好整以暇地说道:“当然记得了,朱瑜朱大公子是被温玉的恼烦丝穿心而死。”
朱琼微微一笑,说道:“正是如此。”
一根恼烦丝从朱琼的袖中滑出,然后精准无比地刺向了朱瑜的心脏。
光辉剑铮然出鞘,一剑震开恼烦丝,然后点刺向朱琼的胸膛。
这一剑,急如流星,狂如奔雷,破空之声尖锐如铁哨,猛锐难当!
没有料到朱瑜在中毒的状态之下依然有如此狂猛的反击力量,朱琼心中一惊,连忙抽身往后退去。
“嚓”的一声,光辉剑划断了朱琼系在腰间的玉环缎带。
剑光再闪,光辉剑横斩而过,将半空之中正在坠落的玉环凌空劈飞,穿过窗户,直落入珠江之中。
“朱琼!受死吧!”怒喝声中,朱瑜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全身的功力都集聚在光辉剑上,朝着朱琼飞刺过去。
在场的众人顿时感到船舱之中腾起一股热浪来,好似空中突然燃起了一团灼肤生痛的烈火一样。
温玉本来优雅从容的面容霎时间变得凝重起来,尚正义的眼中也露出惊异神色,崇肃等人脸上的震撼之色则更加强烈。
朱琼看着迎面而来,一脸视死如归的朱瑜,眼中涌起强烈的痛恨和昂扬的斗志,反手拔出争辉剑,毫不畏惧地迎上。
朱氏兄弟乍合倏分,交身而过。
速度太快,在场的人全部凝神屏气,阔大的船舱之中静得有如鬼域。
滴沥沥的斟酒之声响起,温玉面带微笑地为尚正义和自己各自斟了满满一杯酒,说道:“尚大人,我们再饮一杯?”
尚正义点头说道:“好。”
两只酒杯“叮”的轻碰一记,朱瑜右手紧紧握着光辉剑,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仰面倒在了地毯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朱琼默然无语地还剑入鞘,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已经倒在地的朱瑜,眼中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哀伤。
“大哥,我承诺你的,都会做到,你安心上路吧。”
在朱瑜面容扭曲之中,一根恼烦丝贯入他的心脏。
夜风起,珠江水滚滚东流,潮声此起彼伏。
温玉又斟了一杯酒,说道:“这杯酒中所落之毒名为‘九泉’,连续饮下九杯之后,人会含笑而眠,并无痛苦。”
转而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说道:“我进来之前,尚大人已经饮了五杯,你我对饮已有三杯,这是最后一杯酒了。”
尚正义端起酒杯,淡然一笑,说道:“温兄武技高明,智谋奇巧,尚正义甘拜下风。”
温玉也举起酒杯,正色说道:“尚兄不必过谦,在下只不过是占了些运气罢了。”
尚正义哈哈笑道:“这世间岂有完完全全依靠运气可成之事。”
温玉正色说道:“古往今来,但凡能有大成就之人均占有着大运气。只是因为这世间多凡愚且逐利之辈,方有人定胜天之妄言。宇宙至理,殊途同归。尚兄以书法入武学,又以武学入书法,两者均已达到登峰造极之境,成就之高远非世间愚昧之辈能及,却如何不明此等浅显道理。”
尚正义扬天哈哈一笑,眼中闪动着泪光,显得既无奈伤感,又洒脱自在,然后微笑着摇头说道:“尚某非不明此理,不愿意承认罢了。”
说着举杯一饮而尽,望着温玉,说道:“温兄,来世再见。”
温玉点了点头,说道:“好。”
尚正义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安然而逝。
温玉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将尚正义手中的酒杯取下,又为他将手放好,淡淡地说道:“崇神捕作何选择?”
崇肃望了一眼尚正义的尸身,眼中含着热泪,不发一语,将面前的酒壶拿起,一饮而尽。
在温玉、朱琼等人的注视之下,崇肃只觉得一阵强烈的倦意袭来,抓着酒壶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人也慢慢歪倒在地。
朱琼整理了一下衣衫,命令道:“来人,将大公子扶回原位坐好,再多增设两套桌椅。”
朱瑜的尸体被摆放回主人位,朱琼坐回原来的位置,温玉坐在新增的座位之上后,一个脸戴面具,身着宽大黑色斗篷的人从船上一个暗门之中走出。
来人正是那日抱着温玉跌入火海之中的辛悦。
辛悦走至近处,朝着朱琼恭敬行礼。
朱琼笑着说道:“辛堂主,辛苦了。”
辛悦嘶哑着嗓子说道:“属下的性命是旗主救的,但凡旗主有吩咐,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朱琼哈哈一笑,亲自拉着辛悦的手,引领着他入座。
所有人都坐定之后,罗明拍了拍手,乐师们再次奏响音乐,舞姬们又一次翩翩起舞。
大船载着疑似九天遗落人间的绝妙乐舞航行在碧波之上。
明月照珠江,一片寒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