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乐也不知自己现下在哪。她原只想四处走走,散散心,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绝对没有迷路,她只是……暂时找不到回去的路,嗯。
天色渐晚,山里湿气重,浓翠织出一片水雾,团团笼在山路间。
韶乐不敢再乱走,拣道边最高的树靠着,抱膝蹲下。左手烧得慌,她就蹭了下草叶间的露珠,冰冰凉凉的,还挺管用。
闭上眼睛开始数: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等算不清的时候,小喜鹊应该就找来了吧。
等啊等,等啊等,等得眼皮子打架,却听:“四十八只青蛙是一百九十二条腿,不是一百九十条。”
迷迷瞪瞪睁眼,浓重的水汽扑面而来,裹着泥土的浊味,和清爽的青荇香。
身材修长的男人执伞站在雨幕中,瞧不出喜怒。青竹油布伞大半都倾向她头顶,而他两肩则露在外面,浸湿一片。雨珠顺着伞骨淌入他的衣领,几根碎发粘在白皙的脖子上,难得一见的狼狈样。
是顾先生。
韶乐使劲揉了两下眼,手心的痛意再次烧着。
吹过风心情已好转,却还记得要生他的气,便低头使劲盯着树干上的蜗牛看,跟他生气。
“四十九只青蛙,四十九张嘴,九十八只眼睛,呃……”她开始掰手指。
上头响起一声嗤笑:“你就打算蹲在这,数一晚上青蛙?”
韶乐嘟起嘴,算清楚了:“一百九十六条腿。”还是不肯理他,反正已经撕破脸,她索性破罐破摔。
说不理就不理!哼!
青蛙竟都比他有吸引力,顾泊如不肯承认自己有些受伤。这丫头看着老实,倔起来连牛都自愧不如。
无奈之下,他只好坐到旁边。帮她打伞,同她一块数青蛙。
“五十二只青蛙,五十二张嘴……”韶乐还在掰手指。
“一百零四只眼睛,两百零八条腿。”顾泊如懒洋洋接上。
韶乐眼皮跳了两下,两腮鼓气,小脸埋在膝间,往旁边挪。
“山上有蛇。”
她一颤,又灰溜溜挪回来,更气了。他怎么知道自己怕蛇?一定是小喜鹊多嘴。
顾泊如搜肠刮肚,想不出该怎么同她解释打手板的原因。
直觉告诉他,此时绝不能同她讲道理,她一定会炸。
可是该说什么?他头回觉得自己言辞竟如此匮乏,明明说服别人时信手拈来,偏就对她不行。
“顾先生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扫把星?”韶乐背对他,小小的一只,缩成团,招人心疼。
“不是。”顾泊如冷静回她。
可就是回答得太冷静,落在韶乐耳中,反倒像敷衍,她更委屈了。
“我想回白云庵。”师太不会嫌她是扫把星,不会打她手板,更不会逼她认莫须有的错。
她小声啜泣,肩头细细颤动,弄得顾泊如手足无措。第一句话就把她惹哭了,他有点懵。
默了片刻,慢慢靠近,抬手想帮她擦泪。可泪水却开闸般,越流越凶,止也止不住。
伸到一半的手滞在半空,捏了会拳,磨蹭到她后背,笨拙地轻拍两下。单薄的背脊抖得厉害,轻轻一碰便盗走他全部心绪。
他皱起眉,手在她肩头停了会,又缩回去,再伸,再缩。犹豫再三后,还是搭上她的肩,小心地将她揽到怀中。刹那间心跳全乱,身体绷成铁板,抻直脖子,下巴不知该放哪。
大雨滂沱,他只闻得她的哭声,交缠自己的心跳,鼻子失灵,除了她鬓间清甜的气息,其他一概无感。
而最可怖的莫过于,这种感觉,书上未曾记载,即使他博览群书、过目不忘,也无从考证。
韶乐倒比他轻松,哭起来就不管不顾,捏着他的衣襟不肯放,将回宫以来的一应委屈都倾注到泪水中发泄出来。
胸前湿了一片,顾泊如的心彻底软化,放由下巴贴上她的发髻:“哭吧,我陪你。”风再疾,雨再大,都一直陪你。
山雨加骤,呼啦砸在伞上,跟鞭子板子抽打似的。几朵白色小花初绽,就被雨水浇得抬不起头,幸得大树撑开荫蔽,才能安然吐芳。
雨水渐歇,韶乐也终于哭够,蜷缩着打哭嗝。感觉头顶落下一片温热湿意,只道是雨水,抬头看去,刚好对上他的眼。脸上虽无表情,眼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须臾呆滞后,她不安地错开目光,瞧见他衣衫上凌乱的褶皱,一下红了耳根,从他怀里抽离,讪讪地摸着脖子。
“你没错。”
韶乐茫然地看他。
“你没错。”顾泊如难得有耐心重复一遍,“是我意气用事了。那几板子……对不住。”
顾先生在跟她道歉!连父皇的面子都敢不给的顾先生,竟然在跟她道歉?!
韶乐震成泥塑木雕,嘴巴嚅嗫了半天,跟抽筋一样,什么也没抽出来。
他眼睛太亮,把天上的星星都比下去了。韶乐不敢再看,低头绞起手指,心里却是开心的。
他其实,是个好人。
顾泊如看着粉色从她脸上蔓延到雪颈上,杏眼重新染上光华,略略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