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一死,天地缟素。
奉天宗前任宗主长埋于悬无崖下的那天,天地下了一场大雨。
那场大雨要比今年每一场大雨都急些,像是一路在追赶,好不容易赶上后,又急匆匆不曾停歇般,将雨下尽才喘息片刻。
徐宗鹤人生中两次转折都与大雨相关。
一场是四十四年前,在下仙洲白玉京。
那天大雨滂沱,凡事在场的徐府子弟,都被围困在摘仙缘的路上。
眼看大雨遮天蔽日,护卫长蹲在檐下,起身烦躁的看了眼延绵不断的大雨,猛地一脚踹在门槛上:“不能这么干坐着了!”
他身旁的护卫也十分烦躁,但不如他那么没无头乱窜:“不干坐着,摘仙缘的地方我们又进不去!想进去应该要令牌吧。”
“下那么大的雨,仙使应该会出手相助吧。”
其实不止是雨急风大。
风从摘仙阁刮过,夹杂裹挟着碎沙扬尘,凡人视线看不远,就连摘仙阁看着也朦朦胧胧。
护卫长扭头看了眼不远处巍峨峥嵘的摘仙阁,沉默不语。
摘仙阁说是摘仙阁,其实从外面看,和亭台水榭掩映下的楼阁区别不大,但推开门后,就是另一番天地。
传闻这是明德书院第三任院长设计的芥子空间,摘仙缘的楼阁从始至终就不是楼阁。
但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碰不到仙缘的边,更无法进入摘仙阁,看看楼阁于摘仙阁的不同。
但那场风太大了,雨下的又急又快,在屋檐下也挡不了多少疾雨。
有人在雨里大喊,要大家回屋内等。
众人虽然焦急摘仙缘,但也无能为力不知应该做什么,又有人说:“徐大公子在,不会有危险的。”
徐大公子就是徐巍,徐氏门阀的麒麟子,不出所料的话,应当顺利成为下一任家主,带着徐氏更上一步,和白玉京在下仙洲分庭抗礼也说不定。
听到徐巍的名字,在场的护卫都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当即有人放心道:“既然如此,我们快回屋里躲雨。”
徐宗鹤,或者说经霜,原本想要出去看看雨况,但他长的小,被密密匝匝的护卫挡住,无法冲出重重围阻,等众人回屋后,他又被挤在一个小的角落里。
周身湿气很重,即便是人挤人,也无法驱散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他手指蜷缩又松开,反复几次后,终于下定决心要出去看看。
从人群中挤出去后,他仰面看着冲洗天地的大雨,不知所措。
后来他才知道,这场大雨,则是奉天宗掌门逝世后,带来的大雨。
他一心想着徐邑会不会在大雨中淋透,但逐渐的,听到旁边护卫一搭一搭的话,也逐渐放平心态。
徐大公子何等人物,定然能护好这次参加摘仙缘的族内子弟。
狂风不知何时停下,被狂风遮天蔽日的黑却没褪去。
也有可能是过了太久,因此已经全然天黑也说不定。
风停了之后,徐府派来保护徐氏子弟的护卫便往摘仙阁走去。按理说经霜没有资格跟着一通前去,但那天天色阴暗,他跟在众人身后,也没被发现,所以也跟着过去了。
摘仙阁大门敞开着,陆续有几位公子走了出来,都是惊魂未定。
见到人陆陆续续出来,护卫队的心就四平八稳放了回去,连忙簇拥上去替这群公子哥拿剑。
经霜看见人出来后,也就放下了心,他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徐巍、徐邑身影,忍不住问:“我家少爷呢。”
他这样的小人物,问题自然得不到什么回答,但那天不知里面经历了什么,一位和徐巍交好,才和徐邑吵过几句的少爷脸色低沉了下去:“他在里面。”
经霜也顾不得别的,道谢后便急急往里走。
立马有护卫从一旁拦住了他,没来的及先问他怎么跟过来的:“你想进去?摘仙缘的地方可不是我们能进去的!”
徐懋道:“没事,让他进去吧。”
经霜推开桎梏,跑了没几步就顿住了脚步。
他看见徐邑仰躺在徐巍的怀里,手上,脸上,被雨水冲刷的泥泞的地上,全都是血。
徐邑细若游丝看着徐巍道:“……我很喜欢兰纹白玉扣,兄长,你能送我一个吗。”
经霜怔愣在原地,全身上下被冷风吹得僵硬,动也不动看着他的主人断气。
他旁观徐氏麒麟子俯下身悲痛欲绝。
失魂落魄走出去后,他听到徐氏一位子弟问起:“巍哥什么时候能出来。”
“等徐邑死了呗。”
“你……”
“怎么,”那人声音懒洋洋地,经霜听不出那人是谁,只觉得目眦欲裂,那人道,“这个时候又装好心了,刚才让剑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了。”
……
“那种时候,要我我可不敢说话……终归他们是兄弟。反正徐氏还是有一位身负剑骨的麒麟子,只不过不是天生的,是后天从他庶弟那里抢来的。”
那人说完低笑两声。
“有意思。”
经霜站在原地,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鲜血都沸腾起来,他猛地弹上前,错身错开护卫伸手去拦,紧紧抓着那人的修士:“兰少爷,你说什么!”
徐兰随手拨开他的手,将他推开,皱眉冷声对护卫到:“这就是徐府花钱请来的高手!”
他像是看见烂泥中的枯叶,满不在乎道:“拉走拉走。”
一旁说话那人道:“毕竟是徐邑身边的小老鼠,主人死了,伤心也是应该的。”
“我还郁闷呢,好不容易知道徐巍剑骨是假的,打算扬眉吐气一把,没想到他本事这么大,竟然能要他庶弟,主动的让出剑骨,啧。”
经霜被护卫低声劝了两句,浑浑噩噩地带走。
他被拎着后领,麻木地听着耳边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远,却叫他如坠深渊。
“徐巍真是好本事,我怎么就没有这个福气,他剑骨是假的家主一开始就知道……”
“肯定打定了主意,把徐邑的剑骨换给他,好叫他仙路亨达,我怎么就没这么个爹……”
“徐风灏一手主意打的好啊,徐邑一出生,长子的剑骨就稳了……”
他合上眼,一行泪在他已经花了的脸上擦出两道干净痕迹。
所以他的小主人是天生剑骨。
而众人爱戴的徐大公子道貌岸然地偷了原本应该是他主人的东西!
如今徐邑死了,整个徐府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徐邑!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推开了把他拉出去的护卫。
那名护卫本是好心,见他受了刺激猛地跑开,确认了不是要跑回去和那几位金枝玉叶大少爷拼命,也就没跟上去。
他觉得经霜难过也是应该的,毕竟他也跟在邑少爷身边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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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霜一口气跑了很远才停下来。
他漫无边际的全力奔跑,直到力气耗尽,他只能停下来的时候,才气喘吁吁伏着一处地方,换气休息。
他周围无人,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怀念二少爷。
豆大的眼泪从眼眶滚落,他要紧牙关,竭力控制自己的哭腔。
四周寂然,他起初声音很小,逐渐放开了声音,痛哭流涕。
大声地将他看着徐邑眼中光芒一点点流尽的痛苦喊出。
为什么一定是徐邑!
为什么一定是他的主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