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傅踟蹰着望了易然一眼:“你这是…”
易然道:“夫君,挑一个吧。”
小傅犹豫片刻,上前拾起那管箫,拿在手中比了比:“要吹吗?”
易然眼明手快地按住他:“且等等。”
她从袖中抽出几团准备好的棉花,往小傅的耳中塞了两团,又取了两团塞入自己耳中。做完这些,她摆摆手:“咱开始吧。”
小傅一脸茫然地瞧着她,易然愣了愣,意识到估计是棉团的隔音效果不错,小傅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
想到此处,她长舒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如此一来,小傅听不见她的琴声,他也听不到小傅的箫声。两人之间只有情意绵绵,没有魔音贯耳,甚好。
于是她扬声道:“夫君,我说,咱开始吧。”
小傅不知听没听清,亦张口说了些什么。
易然瞧了半晌他的口型,继续扯着嗓子道:“你说什么?”
小傅抿抿唇,估计是实在受不了这种对话方式了,偏头取出一边耳中的棉团,抿唇道:“为什么要塞这个,是有什么讲究吗?”
易然也扯下了棉团:“唔,这是为了让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在彼此身上,而非乐声本身。”
小傅斟酌道:“那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把注意力集中在彼此身上呢?”
“这样效果就不好了,”易然从小傅手里拿过棉团,帮他严严实实地塞好,“夫君,待会儿你万万不可把这东西取下来,会影响观感的。”
中庭淡月照三更,白露洗空河汉明。如此良辰美景,两人在梧桐树下一坐一立,琴箫相和,一派岁月静好的景象。
曲子刚开了个头,小傅垂头瞧了易然一眼,实在没忍住,提醒道:“你的琴好像放反了。”
易然看了看,由于她的琴技是白日里寻了名乐师速成的,因此发挥有些不太稳定。她抱起琴来调了个方向:“咱继续吧。”
这一次,没用易然提醒,小傅十分自觉地将耳朵结结实实地堵住了。
乐声渐入佳境,箫声清越激昂,如同雨夜里的声声惊雷,琴声低回婉转,仿若被掐住嗓子的雀鸟声嘶力竭的啼鸣。
两人同时抬起头来望着彼此,目光中含了千般情绪,俱是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而后又同时垂下头去,愈发卖力地进行自己的演奏。
易然边弹边叹了口气,为了不打扰到府中其他人,她特意选了这个荒僻的地界,这选择何其明智!眼下小傅演奏得酣畅淋漓,塞在耳中的棉团都有些失了效果,悠扬的箫声从缝隙中钻了进来,直听得人脑中嗡嗡作响。若想摆脱这贯耳的魔音,唯一的方法就是用琴声压制住它,于是她手下用力,十指被琴弦磨得生疼。
小傅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想法,不肯给她可乘之机,深吸一口气,狠狠朝孔中吹去。
易然欲哭无泪,她错了,她现在只想这一曲快些收尾。可由于两人都是随性演奏,手里也没有乐谱,一切全靠自行发挥,彼此又都不肯相让,因此僵持了小半个时辰,这场合奏仍是没有结束。
不过僵持很快被一条从狗洞里钻进来的大黑犬打破。那犬先是探进半只头来,茫然地打量着院中的景象。很快,它被新的一波乐声折磨得难以忍受,几步蹿到院中,对着两人一通狂吠,出离愤怒地去咬小傅的衣角。
乐声被迫中断了,两人俱长舒口气,小傅放下手中的箫,俯身去夺自己的衣服。那大黑狗不肯松口,僵持片刻,他手下用力,只听撕拉一声,衣摆被扯下了一大截,大黑狗叼着衣摆向后踉跄几步,吠了两声,又朝易然扑去。
易然被扑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去推,大黑犬瞧着她伸出手来,许是感受到了威胁,张口便要去咬。
她紧紧闭上眼,心想算了,是他们打搅了狗兄休息,狗兄这愤怒来得合情合理,搁她身上,她也得愤怒。眼下只盼着狗兄身上没带着什么病毒,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它下口之时能留几分薄面。
耳边传来咯吱一声,似是骨头被咬碎的闷响,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尚未感受到疼痛,已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过了片刻,疼痛迟迟未至。易然的心中一咯噔,听说人在极度疼痛下,反而暂时感受不到疼痛了,狗兄不会是咬掉她一只手,打算让她此生此世都弹不了琴了吧。
身上的压迫感已经消失了,估计狗兄已经离开了。她仍紧紧闭着眼,生怕一张开就瞧见鲜血淋漓的场景。
小傅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感觉如何?”
易然:“???”
她的手骨都被咬碎了,他竟然问她感觉如何?若她说感觉好极了,他能信吗?
片刻后,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一直这么举着不酸吗?”
“不酸,”易然僵硬开口,“不能动。”
小傅蹙眉,轻轻掀开她的袖摆:“骨折了?”
易然点点头,想了想,觉得方才那声响已经不能用骨折来形容了,又摇摇头。此时臂上传来隐隐钝痛,这痛倒不似她想象中的剧烈。她吸了口气,也不知若她在此地丢了只手,等回到五年后能不能再长回来。
小傅瞧着易然苍白的面色,心中一紧。方才那犬去势汹汹,他虽在最后关头拦住了它,但易然确确实实被它扑倒了,看她的模样,估计是伤到了哪里。
眼下入了夜,医馆大多关门了,去请大夫不太现实了,易然这情况又等不到明早。他思忖片刻,拎起一旁的大黑犬,几个腾挪,跃进了孟时的府中。
孟时披着件外袍坐在院中夜读,听到墙头的动静,从袖中抽出把匕首,还未来得及出手,便感觉有团毛茸茸的物事被丢到自己身上。
他与一脸茫然的大黑狗对视片刻,脱口道:“小雪?”
小傅从墙头翻下来,对他怒目而视:“看好你的小雪。”
孟时把小雪放到地上,理了理衣衫,起身道:“如此急着来寻我,总不能只是来送小雪的吧?”
果然,下一刻,小傅握住他的手臂,带着他从墙头一路翻回傅府。孟时打量番他的形容,收起玩笑神色,看来是出了什么急事。
孟时被带到傅府后院,待看清院内情形,目中露出震惊神色。庭院中央,一张琴桌倒在地上,琴被摔成两截,旁边还躺着把碎裂的玉箫。易然倒在地上,面色苍白,衣衫有些乱,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他震惊地瞧向身后的小傅:“你做的?”
小傅面色不善道:“回去问你的小雪。”
孟时来不及问他具体何意,快步走上前去替易然检查了一番,蹙眉道:“你觉得哪里难受?”
易然道:“我右手的手骨好像被咬碎了。”
孟时揉了揉眼睛,又仔细地瞧了一眼她的手,顿了顿,将她的左手也拿起来检查了一番:“骨头没事,就是磕碰到了,有些淤青。”
小傅走上前来,抿唇道:“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孟时道:“我的医术是同一位当世圣手学的,除了我不会治的,其余的决不会出岔子。”
小傅叹了口气,罢了,眼下也只能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他继续问这位当世圣手的传人:“可她的手臂动不了了。”
话音未落,便见孟时随手将易然举着的手臂拉了下来:“夫人,这样举着手会酸的,咱放下来歇歇。”
易然:“”
小傅:“”
片刻后,小傅抿唇起身,寻了仆从来把这里收拾了一番,又让人上了茶水。前来洒扫的仆从瞧着院中光景,又看了看小傅和易然的狼狈形容,再望向立在一旁的孟时,神色皆变得奇怪起来。
孟时端着茶盏晃了晃:“所以今晚究竟是怎么回事,小雪怎么会跑来这里?”
小傅同易然解释道:“小雪就是先前扑你的那只狗。”
易然回忆起那条通体漆黑威风凛凛的大黑狗,真是没想到,它竟有个如此清秀可爱的名字。
孟时见二人都不答话,彼此眼神相接,一副完全无视他的模样,放下茶盏咳了咳:“我等会儿就回去,不会叨扰太久的。”
这次终于有人答了他的话,小傅抬头瞧了他一眼:“小雪是你养的,我怎知它为何会跑到此处,还把我夫人惊着了?”
孟时奇道:“小雪素来乖巧,也有些胆小,今日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这才发了癫。更何况,你常出入我府中,小雪同你向来亲近,怎会连你也咬?”
易然抿抿唇,只觉分外心虚。小雪受了什么刺激已是一目了然,若她没猜错,事情应当是这样的。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夜晚,小雪吃饱喝足,回到后院的小窝,准备舒舒坦坦地睡上一觉。睡着睡着,便听到隔壁传来动听的乐声。作为乖巧且胆小的狗,小雪起初只是调整了下卧姿,把耳朵压住,企图忽视调这令狗不甚愉快的乐声。只是它没想到,这乐声持续了如此之久,终于,它绝望了,它愤怒了。
能把一只老实狗逼成这样,可见他们的乐声有多动人。
她扯了扯小傅的衣角,开口同孟时道:“可能是我们把小雪惊到了。”
孟时震惊得连说话都有些结巴:“动…动静这么大,傅兄,你的风寒刚好利落,眼下入了秋,还是要节制一下。”
小傅面色不善地瞥了他一眼:“我们弹琴吹箫来的。”
孟时了然地点点头:“竟是如此,既然你们无碍了,我便先回去安抚下小雪了。”
是夜,易然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房。果然,话本就是话本,话本上轻描淡写的风花雪月,实践起来是会翻车的。
第二日一早,书肆的掌柜派人来寻她,道是有要事相商。易然本是打算去安抚一下小傅,闻得此言,暂时放弃了原本的计划,简单梳洗一番,跟着来人去了书肆。
掌柜的见着她,双眼一亮:“然姐来了。”
易然咳了咳:“不是才出了上一卷吗,怎的,这是又催下一本了?”
掌柜的笑眯眯把她迎入内堂:“是这样,新出的《小白兔他在劫难逃》反响很好,我们准备的存货在这两日都被卖光了。昨儿有位主顾把剩下的尽数包了,今早遣人来说很是喜欢这话本,想见一见话本先生。”
易然摸摸下巴:“咱们当初可是说好了,我只负责提供初稿,其余都由你们来负责。”
掌柜的伸出一根手指:“下月多让一成利钱给你。”
易然靠在椅背上,坐地起价,伸出三根手指:“三成。”
最终,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掌柜的分外肉疼地决定下月多让两成利钱给易然。易然对于这个结果很是满意。半月前,她遣小砚来寻书肆掌柜,问他愿不愿意同自己合作。毕竟身为当事人,她吃的可是第一手的瓜。掌柜的起初只是抱着试试的想法,如今看来,自己同书肆的合作关系可以长久进行下去了。
照这样看,三年之后,她能攒下些银子,到时若易府仍是难脱被查抄的命运,她也好未雨绸缪,早作安排。
谈好价钱,她分外爽快地问掌柜:“那位主顾打算何时见我?”
掌柜的尚未答话,便见一位伙计匆匆忙忙从外面跑了进来:“掌柜的,然姐,那名主顾来了,此时就候在外面。”
掌柜的站起身来:“将他请进内堂来。”
伙计应了一声,挠挠头:“那位主顾说要隔着屏风见然姐。”
易然轻笑一声:“正好,我也不太方便露面,那就支面屏风吧。”
伙计应声下去准备,易然贴着布帘的缝隙朝外望了一眼,登时便明白了那位主顾为何要隔着屏风相见。那带着顶狐狸面具立在外间的男子正是小傅,难怪那日瞧见她的书,这厮的神色有些不对,敢情他也看过!
易然一琢磨,小傅这架势,怕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想到此处,她暗自捏了把冷汗,取了些笔墨纸砚放在屏风后,这才着人请小傅进来。
小傅望了眼绘着二十八星宿的屏风,坐在摆好的椅子上,开口道:“阁下便是…”
他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把书名完完整整地念了出来:“阁下便是写小白兔在劫难逃之人?”
屏风后鸦雀无声,片刻后,一张纸被递了出来。小傅蹙眉看去,只见其上写道——正是,老朽口不能言,只能以笔墨暂代。
“老朽?”小傅重复一遍,似笑非笑道,“在下倒是没想到,老先生一把年纪,还有颗八卦之心,真是难能可贵。”
屏风里的人提笔挥毫,片刻后又送出张字条——公子年纪轻轻,不是也有颗八卦之心吗,不然缘何买了老朽的话本?
小傅被呛了一番,清了清嗓子:“在下并非八卦,之所以来找先生,是因为话本中之人是在下的一位朋友。”
易然险些笑出声来,幸得反应及时,紧紧掩住了嘴。她忍着笑意写道:“哪位是您的朋友?”
小傅抿唇道:“小白兔。”
易然听着他故作镇定的语气,想象了下他此时的模样,差点又笑出来。
小傅见里面久久没有动静,以为那人不信,复又道:“你能写出这故事,想必也对傅铮此人有些了解。我便与你开门见山,我是他的朋友,大理寺孟时。”
易然:“”
片刻后,她递出张纸来:“知道了。”
小傅略松一口气,继续道:“在下想替我的朋友问一句,您写的这个故事,几分是事实,几分是杜撰?”
易然咬着笔头思忖片刻,看来小傅这是来兴师问罪的。她在心底吐槽一番,写道:“五五开吧。”
小傅继续道:“很好,我的朋友说有几处地方想请先生改上一改。首先,就形象而言,话本中的与事实严重相悖。”
易然解释道:“老朽与您的朋友有过一面之缘,他生得确实不错,但老朽的画技不佳,只能突出您朋友威猛的特点。既然公子提到了,在下回去努力打磨一下画技,下次一定给您的朋友一张好看的脸。”
小傅质疑道:“您的画技什么时候能打磨好?”
易然思忖片刻:“这需要时间。”
想了想,她又扯过一张字条写道:“不过在下会尽力的。”
小傅:“???”
也是,画技这种东西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不然那些苦练多年的画师们岂非没了活路。小傅叹口气,决定暂且放下这个话题:“画技不能一蹴而就,故事情节可以调整吧。先生的书写得让我都快要不认识我的朋友了。”
易然忍不住吐槽:“那是因为您的朋友还没能很好地认识自己。”
小傅疑道:“先生难不成比我的朋友还了解他自己?”
易然高深莫测地点点头,片刻后,反应过来隔着屏风,小傅瞧不见她的动作,又补了张字条递出去:“不错。”
小傅:“???”怎么说呢,他觉得这位话本先生很有自信,这怕不是编故事编得自己都信了!
最终,这场交涉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易然目送着带着狐狸面具的小傅离开,转身辞别了掌柜,也打道回了府。
小傅想洗白自己的人设是不可能的,但给他画个好一点的形象还是可以考虑一二的。
用过午膳,她差小砚去请了小傅过来,在院中支了一张小板凳,准备磨练一下自己的画技。经历了昨晚之事,小傅吃一堑长一智,先向小砚问了易然的具体安排,得知她准备给自己作作画,这才放心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