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系列的假设令赵武沮丧至冰点。母亲已退至矮墙角落,两个当朝权臣取而代之,成为横亘在他眼前无法逾越的高山。他孤立无援,他们披甲执锐,麾下雄兵勇士为他们驱驰。他们阵形整齐,变幻无穷,他单枪匹马,驰骋在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对抗的结果不言而喻——徒增一具尸首而已。
他可以选择匹夫之勇,他的死活对他的敌人而言,毫无意义。活着不过是个赵氏的象征,死了也不过是他们尖刀上沾染的几滴血而已。
然而,他的存在对赵氏却意义重大。他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奶奶唯一的指望,整个赵氏可能翻盘的唯一机会。他不能出事,他的生命不仅仅属于他。如果他死了,见到先祖、爷爷、父亲,如何交待?
死是死路,活是活路。就算活着,也不过是苟活而已,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明明敌人就在眼前,鲜明具体,飞扬跋扈,他却只能忍气吞声。将来入朝为官,他们都是他的上官。他们可以对他颐指气使,他却只能欣然接受,甚至还要虚与委蛇。活得如此窝囊,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
有仇不能报,有恨不能泄。在他们面前,任何一点不满都不能流露,以免招来报复。试问,他长大为了什么?就为了证明他能忍辱负重?任对方任意欺凌,反正料定你也逃不脱手掌心。
你是独木难成林,人家是羽翼丰满人多势众,凭什么去斗,凭什么振兴家业,他有什么可倚靠?不,他的任何勤勉付出不过是徒劳,徒增妄想,结局却明明是绝望。
越是深入思考,越是陷入无边的黑暗。严令自己不要想,思想的精灵却无孔不入,非要扰得头脑炸裂才肯罢休。
处在这样的两难困境中,赵武迅速的消瘦下去。他常常陷入无边的思考,外界有何变化他浑然不知。一坐就是一下午,一发呆就是一整日。无人催促,他甚至连肚子饿了都没察觉。他日复一日的缄默,整个人毫无生气,面色发青。躺在床上整宿整宿的失眠,困到极致才勉强合上眼。不知何时又醒过来,继续毫无目的的发愣。
对他而言,一天仿佛一年,格外煎熬。他像个步入迟暮之年的耄耋老者,被动等待岁月的安排,命运的宣判,过一天算一天。
功课已经停了,因为他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与文字交流。先生约略知道内情,也不勉强,只说等他复原之后再学不迟。
全家上下小心翼翼,绝口不提提朝政大事,不提他母亲。尽管母亲听说他的情形之后,偷偷来看过他,他却毫不知情。
他会突然泪流满面一发不可收拾,问他什么,他只摇头。他睡下后,贺风在外守候。不时传出低低的啜泣,深长绵延。他像个多情善感的小女子,动不动就触景伤情,不时对住铜镜顾影自怜,唉声叹气。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旬月,所有人都暗暗担忧却束手无策。奶奶想去劝,可是真相是她说的,如果她去劝,赵武肯定会反弹。贺风笨嘴拙舌,也不知从何入手。
奶奶把这事告诉韩厥,韩厥很冷静。他的看法是,是真相就必定有被揭示的那天,长痛不如短痛,让赵武自行消化。等他沉浸在空虚无边的日子久了,腻了,自然会走出来。
韩厥所说,不无道理。他是以叔伯长辈的身份看待这件事情,他对赵武的期望是男人对男人的期望。不经历痛苦磨砺,终究难成男子汉。男人的成长意味着,痛苦煎熬甚至痛不欲生。唯有翻越崎岖障碍,走过荆棘密布,淌过浑浊激流才见真本领。正如真金必经火炼,神剑必要百般敲打,方能淬炼成精。
身为赵武的至亲,奶奶是心如乱麻万般心痛。要她眼睁睁的看着孙子受苦,如同亲受折磨,她无能为力,只能暗自垂泪。眼见她也形容憔悴,贺风急得上蹿下跳。
老夫人把少爷的心事告诉他,他听说后也替少爷难过生气。
从前,少爷是为失去亲人形单影只难过,他还能和他有点共同语言。毕竟,他生来就是孤儿,跟少爷还有几分共鸣。可如今是遭遇知交背叛,偏偏这两人权势正盛。一想起来,他这个旁人都觉得无望,更何况是肩负赵家起复重担的少爷?
如果少爷还小,恐怕不觉得,可他已近成年,什么都懂。他会思考、分析、观察、推理,他什么都能想得到。他想的越深入,灰心丧气的程度必定更深。凭贺风三角猫的功夫,如何劝得动?
可是,他不能撒手不管啊。老夫人年事已高,少爷还未成年,两个人一天天消沉下去,这个家靠谁来支撑?所剩不多的仆役已经议论纷纷,再这么下去,这个家就要散了。到那时,他不是又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不!贺风大声喊道:“我绝不能失去这个家,我一定要想尽办法改变这一切!”
誓言已起,壮志满怀,如何着手又把他难住了。
府内无人可找,仅有的亲属赵旃?不行,他也是当事人之一,见了他,少爷恐怕更难过。三位将军都是长辈,估计看法都和韩将军差不多。
韩将军自幼失怙,寄居在赵家,想必也经历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心路曲折才走到今天。智将军还有十年俘虏经历呢,至于士将军……他跟赵家的往来不太密切,贸然请他过来,有点突兀。
更何况,对他们这个级别的人来说,少爷遇到的事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何需他们亲自出马?似乎小题大做。
思来想去竟寻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唉,贺风用力捏捏自己的大腿,疼痛激发了他的灵感。为何一定要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权威?为何不能是与政事权力无关的朋友玩伴?
这个时候,少爷最不想见的定是政要官僚。他们会触发他的联想,令他深陷其中,愈加无力自拔。就是要与此事无关,离得越远越好,最好是对真相一无所知的。这样,就不会担心提到什么敏感话题了。
贺风啊贺风,你真聪明,这样一筛选,人选不就出来了吗?
有两个人符合条件,他们都是少爷的好朋友。不过呢……贺风想了想,这两个人差别挺大,一个憨傻耿直,一个刁钻古怪。前者嘛,跟少爷算是好兄弟,无话不谈,志趣相同。不过,少爷更文气些。
对了,为何少爷名叫“武”?可少爷明明不喜武啊。算了,这个问题暂时放过。总之如果他们来了,两人说说话,或者一起切磋文才武功什么的,分散注意力也好啊。
忽然想起投壶,贺风摇摇头。小姑娘太厉害了,把两位少爷折腾得够呛,她却笑呵呵的。她来了,还不知要闹腾出什么花样,不过……
贺风仔细、慎重、反复、多次的想了又想,这个小姑娘对自家少爷似乎是——似乎是——不对啊,她才多大啊,十三四岁?好像比少爷小个四五岁吧,差不多,她懂个什么?一个小丫头片子。
不对!贺风马上否定刚才的推论。
那天,两位少爷分别要背她折返跑,少爷准备背她之前,她特意在他耳边交待,数慢些。结果,少爷赢了。她分明就是站在少爷一边的嘛。对对对,还有——
韩家少爷说她胖,她马上哭起来。少爷一下奔过去,她刚开始很委屈,后来竟冲他扮鬼脸。当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啥意思。现在仔细回想,她的神情很复杂,有得意、调皮,还有胜利者的骄傲,仿佛她已通过此事证明了什么……证明了什么呢?贺风用力点点额角,唉,以他与女性相处的贫乏经历来看,他参不透。
不管怎样,死马当活马医。这两人一静一动的,正是活宝一对。少爷只要被撺掇动起来,去闲逛也好,去郊游也罢,都比闷在家里像个游魂似的强。想到这,贺风立马出门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