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栾书不想,而是不能。
郤犨之所以能入卿,除了栾书的提名,郤氏的煽动,还有国君的首肯。郤犨任大夫期间,曾出使鲁国,与鲁国结盟。“麻隧之役”之前,又代表国君去秦国签订盟约。有这些对外交往中,郤犨均有不俗表现,给国君留下深刻印象。再者,他擅长辞令,能文会说,在朝中也颇有名气。
反观栾氏,兄弟三个。老二早亡,老三性格散漫,喜好闲云野鹤的生活,勉强入仕只为了顺他的意在朝做个支援而已,并无大的野心。叔叔一辈,人丁也不旺,堂兄弟不多,有的也是些才质平庸难堪大用之流。两相比较,郤氏人多势众,个个都拿得出手。每每想到此,栾书只得黯然。
当年的挚友赵朔,兄弟子侄众多,如今的盟友,也是枝繁叶茂。偏偏自己这一门……唉,栾书摇头,这是人不和,由不得他。
“下宫之难”后,除了两人入卿,欲氏的郤犨、郤乞、郤毅等人均被郤锜安插在各要害部门的关键位置,并且各人在各自领域都是成绩斐然。
郤犨入卿不过是郤锜运筹成功的一个缩影而已。放眼郤氏家族,三卿之外的五大夫,要么独挡一面,要么出类拔萃。只要郤锜不倒,郤至、郤犨任何一人倒下,马上就有人填补空缺,而且绝对胜任。
前后思量,栾书只得无奈苦笑。他降生到世上,好似就是专门嫉妒报怨的。从前是赵家,现在郤家更胜一筹。
郤氏一出现,赵氏马上相形见绌。赵朔是才干有余魄力不足,三位叔叔,无一例外,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吃点祖宗余荫可以,让他们独立谋划个事情都无法统一协调,能成什么事?赵括身为公族大夫,举止行为轻浮,难立表率。赵同是兄长,也只懂呼来喝去使威风而已。赵婴就不说了,早就立志做个玩乐公子。
赵家的问题在于——赵朔是家族继承者,位置在叔叔之上。然而他又是晚辈,年轻识浅,性格又不如父亲赵盾果决,对三位叔叔只能唯唯诺诺。如果赵朔的三位叔叔,其中一人能有郤犨一半的才干见识,赵家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叔叔强横,赵朔无力约束,赵朔一死,矛盾爆发,兄弟内讧,酿成祸端。
郤氏家族不简单,“三卿五大夫”远远盖过栾书中军元帅的风头。栾书虽有名位,军政大权揽身,威风却大打折扣。
郤氏两卿也就算了,如今三卿,他们发起任何动议,栾书只能听之任之。只要他默认,就是四票通过。而他,能公开说不吗?显然不能。剩下四人,除非团结一致对抗,否则,但凡重大决策,只要郤氏的三票就等于通过。
如此一来,朝政相当于被郤氏垄断。他则成了傀儡中军将——这是栾书对自己当下处境的描述。虽有些激愤难当的偏颇,却不失为得其旨要的概括。
难道他能说不?如果说了,岂不成了恩将仇报的小人?别忘了,当初他可是默默无闻的下军将,是郤克越过重重阻碍,略过众人的白眼,将他拉拔上位。所以,他不能公开跟郤氏兄弟叔侄唱反调,附和才是他的本分。
他自嘲自己是傀儡,可是,没有郤克的提拔,他连做傀儡都没资格。从政多年,韩厥仍居下位,任职下军将,就是最好的佐证。无人提拔运筹就是如此艰难,自己好歹坐到了这个位置,何必抱怨?
这样一想,马上心生后悔。那日提起赵氏应该惹恼了郤锜。这也难怪,当时的自己,像是立功的小兵,不断向上司提起自己为他做过的杀人放火之事借以邀功,任谁听了也不会高兴。这些事情,怎能摆在台面上说?
唉,反正过去了,估计对方也当成酒后失言罢了。以后,酒还是少碰。不管真醉假醉,人前流露真情终归风险太大。于事无补反而落人口实,岂不是两头不靠岸,徒增无谓的流言猜测而已。
理顺了这件事,栾书便觉胸口开阔,一块大石头被搬离,浑身轻快起来。
“看来大哥已经想明白了。”兄弟心有灵犀,栾书沉思之际,栾弗忌选择沉默。他端坐一旁赏花观景,待到哥哥轻叹了口气,他知道,一切已迎刃而解。
“怎么天就黑了?”栾书从沉思中醒转,眼看黑幕已降临。刚才跟弟弟说话时,两人还一同看翠影红霞呢。
“大哥不必懊恼,小弟左右无事,就是辛苦大哥一直站立。”栾弗忌心性恬淡,随遇而安。对他来说,结交到美景便算是收获,大哥想通心事更是美事一桩。留心处处皆玄妙,他安之乐之。
“啊——”栾书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站着,察觉时竟觉双腿一软,马上寻张椅子坐下来。想来自己真是太投入了,冷落了小弟。
他一把握住弟弟的肩膀,满怀歉意道:“辛苦小弟陪着哥哥受累,哥哥这就让疱人烹制几道小弟的最爱。今天啊,咱们兄弟俩要好吃好喝,不醉无休。”
入仕之后,栾书一直心事沉重。从前是困顿求达,如今是身在高位受人掣肘,心生不快。虽有不满,但是多年苦心经营方有今日,不容有失。所以,他提醒自己,绝不可轻举妄动。
他下定决心,先忍耐一阵,端看“三郤”表现如何。如果不过分,念在郤克的关照之恩,他不会计较。只要不动他的地盘,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郤氏发达是祖上积德厚重,荫庇后人。自己族人不兴,命运多舛也是无可奈何,任他去吧。
郤氏风光无限,栾书失意落寞。二者联手几尽消灭殆尽的赵氏也是平地生波澜——猝不及防的真相,对赵武的打击不可谓不沉重。
当初,一心一意以为两位叔祖父谋反,他羞愧自责。接着,无意间得知母亲是始作俑者,他愤怒消沉不可自抑。最后又知,父亲生前的至友联手构陷,赵家的谋反罪被坐实,他们还亲手执行对赵氏的屠杀。
从完全被蒙蔽到一知半解,再到真相被一点点揭开面纱,露出它的全部轮廓和细节。赵家惨案的全部要素汇聚一堂——赵氏内讧+母亲诬告+栾书、郤锜落井下石。
栾书啊栾书,我赵家究竟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竟要如此狠毒赶尽杀绝?难道说,父亲健在时你们之间的情谊都是惺惺作态?如果不是,为何要将赵氏视为眼中钉,拔之而后快?
是,郤克提拔了你,你要礼尚往来回报他的恩情。可是,这份回报,难道一定要践踏你平生好友族人的鲜血才能达成吗?难道没有更温和婉转的方式?
栾书把持军政,郤氏更是炙手可热,煊赫威风。赵武奈何得了他们么?答案是否定的。这个否定令赵武绝望窒息,所以,他才反问奶奶,知道真相又如何?
母亲生他养他,他对她无计可施,最多只能不理不睬。关涉血缘人伦,无奈也情有可原。
栾氏、郤氏不同,他们是赵家不共戴天的敌人。可怕的是,二者已结成攻守同盟,占据朝中一半的卿族席位。如果将整个晋国的官僚体系全部排查,更有超过一半的职位为两人的族人党羽把控。
对手强大悍然坚不可摧,相形之下,赵家几乎一无所有!除了一处祖上的大宅,还有几处勉强回归的封地良田。活着的,流着赵氏血液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号称是家族继承人的,就是年仅十八岁的自己!
十八岁有什么用,不也一样有心无力?就算长大,能入朝为官,栾郤两族会让他施展抱负才怪!他们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打压钳制他,甚至不排除,会用对付两位叔祖父的手段构陷中伤他。
或者,他们突然心生怜悯,根本不屑对付他,不让他入卿即可。反正他势单力薄,根本无法撼动他们的权势。从今天开始,赵家已无人列卿,久而久之,那里就不属于赵氏涉足的范围了。
又或者,他们假意让他入卿,但是一直让他呆在下位。某一天,出其不意的寻衅将他踢出局,以示侮辱轻贱。从来未入局或者还有希望,入局之后被踢出来就是带了污点,将来便再难进入。一旦被隔绝在晋国权力的舞台之外,家业谈何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