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一片期待中,赵武终于迎来人生的重大日子——加冠礼。冠礼由赵旃主持,韩厥、士燮、智罃各为赵武戴一顶帽子。加冠之后,赵家设宴招待宾客。礼宾之后,循例赵武第一个要拜见母亲。
庄姬早早来到赵府。并非赵武亲自登门相邀,她还是来了。亲生儿子终于长大成人,谁邀请的不重要,这么重大的场合她一定要来。不仅来,她的排场还不小,浩浩荡荡一行人带着重礼而至。
“孩儿多谢娘的养育之恩。”赵武跪下,毕恭毕敬的说道。
“孩儿请起。”庄姬扶起儿子,细细端详。
今日的赵武,一身白衣,头顶素冠,面庞清秀,稚气未脱。身材一如从前的瘦削,不同的是,他长高了。站他在面前,她要努力仰视才能看清他的全部模样。
她伸手轻抚他的肩膀,比从前更宽阔结实。从前小小的人儿,已成长为能为国出征的男子汉,不知不觉,时光竟已流走二十载。眼见自己已到中年,他才朦胧待放,不觉欣慰又感伤。
赵武回视母亲,心绪复杂。五年前负气离宫,从那以后,母子俩就没有如此近距离的相处过。母亲仍然雍容华贵,岁月待她不薄,没有烙印深刻的痕迹。面容依旧精致,衣着照样华美。眼角偶尔流露出一丝忧伤,或者是他的出走给她留下的阴影。
庄姬是晋成公的小女儿,自小被宠爱备至。亲哥哥是太子,后来继位国君即是景公。如此显赫的身份,铸就了她好强霸道的个性。赵朔是个脾气温和胸怀大度的君子,饱读读书,知礼守矩。成婚后,庄姬的脾气改变了很多,尤其生下赵武之后,更是婉转不少。
赵武奋然离去,她反思了很久。经历赵朔、赵婴之后,她看淡了许多,没再嫁人。她常想,丈夫情人早早死去,是不是意味着自己是个不祥之人?她是金枝玉叶,自命不凡,有万千宠爱加身,谁都不放在眼里,为何会萌生消极自怜的想法?然而际遇所迫,不由得她不黯然自伤。
在赵武看来,母亲一切如常,淡淡忧伤不值一提。不知怎的,他竟若有所失。他曾经很担心,母亲会因他的离去憔悴暗淡。如今,她站在面前,光彩如从前。他因没有主动前去邀请的负罪感,骤然减轻。
“这些礼物,”庄姬命侍从递上几只大盒,“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尤其是这个——”她命人打开最精巧的那盒,把东西掏出来,“由稀世昆仑羊脂白玉雕刻而成。你已成年,佩戴在身,正应了‘谦谦君子,湿润如玉’”。
“谢谢娘。”赵武恭敬的道谢,双手接过玉佩。一入手便觉温凉细腻,触感极佳。仔细端看,正面镂刻一只飞舞的凤鸟,栩栩如生,振翅欲飞。翻看背面,“武”字赫然在上,遒劲有力,气势不凡。赵武不禁看呆了。
“这是请艺人高手专门为我儿定制的,不知武儿可喜欢?”庄姬问得小心翼翼。
她对儿子有深深的愧疚,对往事有不堪回首的羞愧。然而,过去种种已成定局,她没有机会解释,也放不下身段对自己的儿子坦诚心事。只能趁今天这个特殊日子,把自己的心意奉上。但愿儿子不再怨恨,她便少些罪恶感。
“孩儿十分钟意,谢谢娘。”赵武的声音有些颤抖,没想到娘如此用心,他的心间涌上一股暖流。“今后,孩儿一定听娘的话,努力上进,不辜负娘的期望。”
龙、凤、龟、麒麟并称“四灵”,共为吉祥美好的代称。凤是百鸟之王,头顶文彩,身披锦绣,气质高贵。赠人与凤,即是表明受赠者是位有德之人,才华稀世,人品一流。庄姬对儿子的期望尽在其中,不需言明赵武便能领会,所以有如此一番说话。
赵武的话音刚落,庄姬便湿了眼眶。“好,好,好。”
短短三个字,一切尽在不言中。毕竟是自己亲生的,一手一脚抚育长大。再多的恨,再多的埋怨和误解都阻挡不了血脉骨肉的天生相吸。儿子还是她的好儿子,温顺、纯粹、善良、质朴,仇恨没有在他的眼角眉宇留下戾气世故。他如手中的美玉一般,洁白无暇,举世无双,是她心中独一无二的珍宝。
母亲的眼睛泛起泪光,赵武瞬间愧疚自责起来。举目亲人,除了奶奶,只剩下母亲,他竟因一时之气便转身而去,一走就是五年!这五年来,她一定非常寂寞孤苦。
他住在宫里时,她还能看到他。追随他的脚步,看他的功课,替他张罗穿衣,亲手为他铺床叠被。问他冷暖,懂他心事。她的心情随着他的喜悲起伏高低,他是她的生存动力,活着的希望。
这五年来,他曾设想过,她可能会难过得偷偷垂泪。他想过一切她痛苦的可能。他也告诉自己,要试着原谅她。她虽出身尊贵,却难逃世间女子的宿命——为情所困,为爱而生,因爱生恨。
男子的世界宽广开阔,女子却只能受困四围。父亲走后,她一定是孤独无助,才会行差踏错。圣人也曾说过,“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错误已经造成,毕竟是自己的母亲,为何还要苛求?或者正因为血脉相连,恨之深,恰恰反证爱之切,只是他不自觉。
“孩儿还要去拜见国君、各卿族,稍后再同母亲会合。”按照仪程,拜见母亲之后是拜见兄弟、姑姊。赵武没有这些亲属,所以接下来就要换上玄色礼服拜见国君、卿大夫等。
“好。”庄姬用力点头,“务必恭敬谦卑,他们都是尊长。”
“孩儿知晓。”说完,赵武信步而去。
第一个要拜见的自然是国君,接下来是八卿——栾书、士燮、郤锜、中行偃、韩厥、智罃、郤犨、郤至。八卿之后是几名声望颇高的大夫,最后则是晋国最有门望的书香之家——大夫张孟家。
“大夫请受赵武一拜。”赵武先对他行礼,接着将礼物呈递给他。
“武儿请起。”张孟将赵武扶起,“请坐。”说完,他招呼仆人给赵武斟茶。
“看你风尘仆仆,想必去了不少地方吧?”赵武的衣冠仍整洁,只是脸上有汗,衣带有些松散,看得出来有些疲惫。
“正是。”坐定之后理了理衣冠,赵武满怀歉意道:“晚辈衣冠不整便冒昧前来,实在有失恭敬,还望大夫见谅。”
张孟执掌晋国民风教化,是闻名全国的贤人长辈。之所以安排此处作为最后一站,本为尊重,意欲讨教。没想到奔波一日竟有些狼狈,失了礼节,赵武深感不安。
“老夫并非责备,只是心疼你的劳碌。”茶已呈到赵武面前,张孟指了指,“喝口水润润喉,喘口气再说。”
赵家的前后遭遇,张孟了如指掌,他跟赵家渊源颇深。当年,赵盾亲自选定他担任赵朔的先生。赵武启蒙时,不巧他身染疾病,推荐了别人担任赵武的先生。除了那位先生之外,与赵武交流学业功课最多的就数他了。
张孟看着赵武出生长大,他喜欢这孩子。不仅仅因为他与赵家的私交密切,更因为他跟赵武的缘分。
赵武出生里,并未在第一时间啼哭。先是呼吸急促,过了好一会才哭出来。赵府上下很是慌乱,生怕是何不祥的异象。赵朔找到张孟,张孟寻遍医书典籍,终于破解了原因。
据他判断,可能是生产时血气被阻塞,故此才没在第一时间哭出声来。不过,既然与其它婴孩有异,说明他很可能气血不足,根底柔弱。所以,名字中最好有刚强健硕的意味,以弥补天生不足。
最后,几经挑拣,赵家选“武”字给婴孩命名。所以,赵武的名字,除了跟爷爷赵盾的遗愿有关,更与张孟关联甚密。
长大后的赵武,强壮活泼,秉性纯良,乖巧懂礼。每每见之,张孟便从心里喜爱。赵家虽经祸乱,所幸还留下这一脉。依张孟多年识人见世的经验看,大伤祸事,乃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他日,赵武定是国之重器,复兴之才。
而今,他已长成丰资俊逸的青年,张孟不禁替赵家感到欣慰。心疼他一路的不易,想要给他更多鼓励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