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武儿不客气了。”赵武捧起茶杯,连喝三杯,总算解了渴。抬头问道:“不知大夫对武儿有何教诲?”
依照礼制,赵武给国君、卿大夫呈递礼物之后,他们要对他说一番勉励鼓舞的话,算是对这们迈步成年、准备为国分忧的青年的良好祝愿。
“想来武儿一定听了不少教诲,不如说给老夫听听?”张孟建议道。
“好,大夫且听武儿一一道来。”赵武整理思绪,慢慢回忆。
“栾将军说,他曾做过我父亲的副手。我父亲徒有其表,华而不实,希望我行事更讲求实效。”赵武说道。
回想拜访他的场景,赵武仍有些不舒服。栾书是八卿之首,赵武辞别国君之后便赶往他的府邸,一路上心头涌上的都是排斥抗拒。不管之前做过多少心理建设,终究是纸上谈兵。毕竟,从前不用谋面,强令自己不想便可不想。
面对面却不同。他是赵家灭门的第一帮凶,自己要登门拜访致意,还得提着礼物,又要对他恭敬有礼。一想来此,只觉别扭委屈。
可是转念一想,今日过后,自己就要准备入仕。将来,少不得与他天天碰面,接受他的训诫指导,执行他下的命令。难道为了逃避他就得天天躲在府上,谁也不见?
不!他盼了好久,努力充实自己,为了就是这一天早早来临,他要跻身卿大夫之列,带领赵氏复兴,不能因为他就止步不前。否则,岂不正中他的心愿——赵氏衰败落没,最后完全从晋国的政坛消失?
好容易说服自己,坦然面对此人。等到会面时赵武发现,栾书比从前苍老许多,已非他想象的模样。对手的战斗力被削弱,赵武变得自信许多。
栾书头发花白,愁云深陷眉头,心事重重,似乎为某事颇为苦恼。赵武对他行礼并说明来意,他只淡淡一笑,礼貌性的说了如上话。他对父亲的评价,赵武不太认同,毕竟父亲在自己心中始终是完美的。
可是,除此之外,栾书没再说什么。跟赵武设想的不同。原以为栾书会对他冷嘲热讽,不屑一顾。毕竟,当年风光无限的家族,经他出手几乎消灭殆尽,灭赵对他而言,足以称得上是人生的丰功伟绩。
赵氏的独苗步入成年,他应该摆出胜利者的傲慢狂妄,极尽羞辱才对。他的态度如此淡漠,难道是认定赵氏早已不足为虑,正在琢磨对付其它劲敌?赵武如是猜想。
“站在他面前,是不是怒火中烧,恨不得将他粉身碎骨?”今日既已成年,这些事情就不该避讳,所以张孟的提问很直白。
“没有。”赵武老老实实道:“最恨的时候已经过去。从今往后,说不定日日都得跟他碰面,想想还是脚踏实地,学习政务事理之道要紧。”
“嗯,武儿的确长大了。”张孟一脸赞许,“忘掉仇人,放下仇恨,把目标摆在第一位。全副身心集中于未来,收摄精气神盯住一点。将怨念、不满、沮丧潜抑升华,待来日,它们定会滋长壮大成为你的助力。到时,你便无往不利。”
“多谢大夫教诲!”赵武猛点头。
“接下来,应该是面见中军佐士将军吧?”张孟问道。
“正是。”赵武回道:“他对武儿说的话,特别受用。”
“怎么说?”张孟又问。
“士伯伯要我提高警惕,小心行事。他还说,贤明的人受到宠爱会更加警戒,智慧不足的人却因此骄傲自大。所以,胸怀抱负、欲要成就事业的君王,就会奖赏敢于进谏的臣子。相反,贪图享乐的君王却惩罚他们。”
“古代的王者,建立德政之后,通常会听取百姓的意见。他们命眼盲的乐师在朝廷上诵读前代的箴言;令在位的百官献诗讽谏;命人从集市采集商旅的传言,聆听歌谣辨别吉凶;在朝廷上考察百官职事,在道路上询问毁誉。”
“只要听到、看到邪曲不正,马上纠正。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使自己不受蒙蔽——因为偏听则暗,兼听才明。”想了想,赵武又道:“他还说,先王最痛恨的就是骄傲。”
“说的好!”张孟也十分赞同,“士将军为人处事宽厚仁义,他对你说的这些,都是为了恢弘德行,培养立身之本。你要好好领会,做一名谦虚谨慎的君子。”
“是。”赵武道。
“郤氏三人......定是阴阳怪气的贬损吧?”张孟问道。
赵武很惊讶,“先生如何得知他们的态度?”
“郤氏一门三卿,权倾朝野,君主身边的人他们都敢公开羞辱,又怎会把你放在眼里?”张孟摇头道。
“公开羞辱?”赵武努力回想,那日囚车上的人不就是?他急急问道:“大夫说的可是一辆囚车锁住三人之事?”
“武儿也听说了?”张孟有些诧异,少年的嗅觉何时那么敏锐了?
“无意中经过,碰巧看到而已。”赵武不敢说自己跑了半个城就是为了看热闹,怕被误以为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知是何人?”
“君主的爱臣长鱼矫,跟郤犫争地,惹怒郤氏。郤犨便命人把他的母亲妻子都抓起来,游街示众。”张孟叹了口气,“如此蛮横霸道,怕是天不佑之。”
“先生可知,其中是非曲直?”赵武又问。
“谁是谁非,老夫也不知。只是,郤氏树敌甚众,绝非好事。即使理在他一边,把人抓了,关押便是,何故要如此狂妄,羞辱于人?”张孟又道:“今后,入仕处理政务,或是征战沙场,一定要宽厚仁慈为本,切不可骄傲自满。只有时刻保持戒惧谨慎,方可走得长远。”
“武儿谨记在心。”赵武回道。
“不过,老夫还是想听听,他们三人到底说了什么。”张孟笑道:“虽不是什么好话,老夫仍是好奇,武儿不介意吧?”
“大夫言重。”赵武大方回道:“我去拜见他们是出于礼数。他们所说的,我接受也好,不理也罢,就算生气或不以为然,都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既然如此,何须在意?”
“武儿能这么想,最好不过。”张孟心想,赵家的遭遇一定使赵武深受打击,甚至他将来的仕途也少不了曲折煎熬。然而,也正因为这些历练,他比同龄人想法更成熟、更理性、更豁达。这便是他的财富。苦难在给予他绝望的同时也在孕育希望,锤炼他的品质毅力,他没有辜负他经历的这些磨难。
“郤锜将军先是夸赞我,年轻风采不凡。接着又说,壮年人有许多地方不如老年人。”
“郤犨将军对着我皱眉,说是有许多像我这样年轻识浅的,排队等候入仕。他很苦心,不知如何安排我。”
“郤至将军则说,我若比不上别人,可以退而求其次。”
“这三人真是可恶,净说丧气话。”张孟愤愤不平道:“今日是你的大日子,你还年轻,祖上积德,世代功勋,无量前途等着你,锦绣前程在招手。他们偏偏要挑这个时候,故意打压嘲讽,实在是小人行径,君子不齿。”
“大夫不必动怒,武儿只把他们的话当成善意的提醒。”赵武淡淡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