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世事如棋，说的是世间事物变化莫测，难以逆料。眼见已是危急万分，忽然柳暗花明，看着云淡风轻，下一刻竟风起云涌。

正如万里无云的赵武的上空和阴云密布的晋国上空，倏忽间，它们调换位置，令人猝不及防。

之前还有万般顾忌，别扭或是一丝不情愿。随着仇人消失大半，扑朔迷离的感情尘埃落定，犹豫被驱逐，行动被提上日程。赵武终于下定决心，去往宫中跟母亲大人提他的终身大事。

“孩儿给娘请安，祝娘万福安康。”赵武恭恭敬敬的跪下行礼。

“武儿快平身。”亲生儿子主动前来拜见，庄姬激动得眼泛泪花。

“孩儿不孝，这些年都没来看娘，请娘责罚。”赵武诚心诚意的道歉。

从他调头离开，一走就是六年。今日终于返程，像是游子归家，他的激动跟母亲不相上下。

院子里那棵他亲手栽种的树已比他高大雄壮，院落的墙面有些已经剥落，岁月在它们身上留下风雨的痕迹。宫中陈设不变，却难掩老态。从前侍候母亲的宫女，好些已过了年龄遣出嫁人。如今的面孔和从前一样稚嫩却陌生。精致妆容，华丽打扮的母亲，眼角已有褶皱。从前的犀利渐渐暗淡，取而代之以柔和温暖。

物非当年，人更是面目全非。他从稚嫩迈向成熟，母亲却一天天老去。想到父亲早早离世，自己竟置母亲不顾，长达六年之久。他满心愧疚，留下悔恨的眼泪。

六年，足够一个孕育在母体的生命成长为启蒙童子，摇头晃脑吟诗背诵；足令朦胧的暧昧膨胀发芽，根须深种，枝叶繁茂，开花结果；足可成就初识水性的孩童，经由专业指导，刻苦训练，日积月累，昂然登上万众瞩目的舞台。

六年，可以从无到有，从深藏到显露，从弱小到强大，从喜爱到厌恶，从深情到寡恩。神奇的六年可以发生许多事情，赵武的六年也不例外——

仇恨从无到有，再从有至无，两度煎熬曾加诸他身。而今，磨砺竣工，他成长飞越。物换星移人事变迁，不变的是母子之间从未泯灭的爱。

幸好，一切还来得及，幸好，还有时间在手。未来，将会多一个人在身边提醒他，牢记这份爱，陪伴他，参与这份爱。

“母子之间谈何责罚？你能来看娘，娘就心满意足了。”庄姬情绪激越，频频拭泪。

儿子走后的六年，对她而言，除了煎熬，更多的是寂寞空虚。

丈夫早逝，情人病故，儿子反目，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人先后远离。她曾无数次的追问原因，答案却空无一字。明明是堂堂大国尊贵的公主，明明也努力去爱去维护，最后她得到了什么？——满室的清冷，满腹的哀愁，身心疲惫不堪。

她不知道，再显赫的出身，女子终究是女子，爱是她们的全部寄托。她只顾全力去爱，没有顾忌，不受约束。如果只是普通女子，或者早被治罪。因为出身特殊，犯错却不用承受处罚。然而，她最终仍难逃惩罚——她还活着，呼吸正常，锦衣玉食，唯一的儿子却恨她！

耗尽半生功夫寻觅爱，为了爱不择手段，不惜冲破道德的藩篱，却换来这样的结果。她要怪谁？要拿谁来抵偿？没有凶手，凶手就是她自己。

这六年来，儿子对她的不闻不问就是对她的无情鞭挞。他一天不来，她就一直活在忏悔当中，孤独伶俜就是对她的惩处。经由日复一日的煎熬，她的罪孽渐渐陈旧，被岁月荡涤。

今日意义非凡。六年刑期已满，是时候将对方释放，一并放过自己。等待已久的机会，双方都不想错过，和解是唯一途径。

“谢谢娘。”赵武由衷的感激母亲的宽宥。

放下成见，心宽意自阔，人也轻松起来。跟母亲闲话了几句家常，赵武便将话题转移到此行的目的。

“孩儿今日到访，是要跟娘提一件重要的事情。”赵武笑眯眯的说道。

“武儿眉宇全是笑，想来应该是件好事。”知子莫若母。

“是这样的——”母子久不相处，竟有些生疏，再加天性腼腆，支吾了好一会，赵武才说道：“孩儿钟意一名女子——。”

“好好好。”庄姬喜上眉梢，“只要是武儿喜爱的，娘一定成全。”

庄姬的态度如此爽快，赵武的一颗心顿时放下。接着，他一五一十的把静姝的出生背景、成长环境、性格喜好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他有信心，静姝这么好的姑娘，娘一定会喜欢。

“孤儿？”庄姬越听神情越严肃，眉头紧蹙。

“从前是，后来被韩伯伯收养了。”赵武解释道。

“这么小就失去父母，想来这孩子应该是命克父母，不好不好。”庄姬摇头反对。

“啊？”没料到事情转折如此迅速，赵武大惊，赶忙解释道：“娘，失去父母并非她的本意，怎么能把责任推到她身上？”

“不是她主动施的魔法，就是天降厄运。总之，我不允许她入赵家的门。”庄姬的态度很坚决。

“娘——”赵武一时语塞，娘何时变得如此蛮不讲理了。

“武儿，你听娘说。”庄姬担心儿子脾气坳起来两人又要争吵，今日之和平得来不易，她不想战火重起，只得尽量放缓语气，轻声道：“你是娘的亲儿子，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绝不可能害你，对不对？”

赵武点头，她又继续道：“赵家是没落没错，可如今你已入仕，娘又是公主。只要你肯上进，未来一定是锦绣前程，不可限量。能跟你匹配的一定是身家清白的官宦千金，对你的仕途如虎添翼，怎么能找无父无母的孤儿？”

“她不是孤儿，她是韩伯伯的女儿，韩伯伯一家将她当成亲女儿疼爱。韩伯伯位列八卿，论门第，也符合娘的条件啊。”赵武不在乎静姝的出身，既然娘要扯这个，他只得把这些摆出来，努力说服她。

“收养的怎能同亲生的相提并论？”庄姬又道：“早早失去父母的孩子，一定是八字有克，否则为何别人有爹有娘，独独她没有？”庄姬有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这是她的出身决定的，无可厚非。

“那——”赵武急了，怎么说不清楚了呢，人一急嘴就管不住了，舌头跟上颚打完招呼就发出了声音，“赵家还差点被抄家灭门呢。”

话一出口，赵武登时后悔不迭，然而错误已经造成，庄姬的脸一下煞白。

“我——”赵武想要挽回，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不必解释——”庄姬的口气变得冷冰冰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今天之所以来，并不代表你已经原谅我了。只是知会我，你有心仪的女子，想要成家，我的意见根本不重要。”

“不，我已经原谅娘了，娘的意见很重要，可是——”不善言辞从来不是弱点，论理争辩才见劣势。

“不，你没有原谅我，你一直在责怪我。否则，何必再次提及此事？”庄姬神情悲愤，“你本生长在热闹的大家族，是我的冲动多情害了你。是我不知廉耻败坏你赵家的门风，还连累一干人死在刀下。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刽子手，我应该下十八层地狱——”

“而不是还苟活着站在你面前，还天真的指望你的原谅。我以为，我儿子已经想通一切，想起她亲娘的好。是我的错，我活到今天竟还如此天真幼稚，是我的错......”说完，她扭脸一旁。泪水在眼眶四周不断试探，她倔强的瞪大眼，将眼泪生生逼退。拒绝示弱，死守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