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真的不是，我是一时失言。”赵武大声努力解释道：“从前种种错误已经造成，那么多年过去了，既成事实何苦追究？我承认我恨过，这些年我从不主动来看娘，就是因为还没有释怀。但是，当我知道，赵家几乎灭门是因为两个人暗中使力时，我便将仇恨转移到他们身上。我早已下定决心，不再埋怨娘。”

“那二人只是帮凶，你娘才是罪魁祸首。”庄姬明摆着不领情。或者是因为期望太高，一点冷水就熄灭了她心中的火焰，初愈的伤口经不起一点撕扯。

“如果娘执意要追究到底，那我也有问题想要问。”任是再好的脾气，遇到不讲理的蛮横士兵，秀才也要动气了。赵武问道：“娘和爹是不是恩爱夫妻？是不是爹在世时娘已心归他处？”

这是萦绕赵武心头多年的疑问。尽管他听过各路人马的各种说辞，并且他们都异口同声给出了相同的答案。但是，始终没有得到当事人的确认。

从前，他问不出口也不敢问。问不出口是因为，这是约定俗成的母子禁忌话题。不敢问是害怕，如果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岂不是徒生烦恼？所谓冲动即指此刻——情绪激昂，隐匿的想法蓬勃升腾，叫嚣东西隳突南北。

“原来是替赵家兴师问罪来了。”庄姬冷笑道：“之前之后有何分别？事过境迁有必要追究原委吗？”

“有！”赵武说的斩钉截铁，眼泪却止不住的纷飞下落。“我想知道，我那可怜的爹，是不是曾有过一段真挚感情？还是一直被人蒙在鼓里，做了个糊涂鬼。”

五岁之前的记忆，虽残破却依稀可见。他闭上眼就能听到爹的笑，想起他的面容。那些停留短暂的父爱一直住在他的心里，偶尔擦拭，历久弥新。这些模糊片断不断提醒他，他不是孤儿，他曾有过爹——一个顶天立地英雄般的爹。爹是他振兴家业的榜样，是他前行的指路明灯，是他对成就的全部理解。

父亲的形象，是孩子奋发图强成就一番事业的示范表率。跟母亲的柔情呵护一道，交相辉映在人生的河流上空。一刚一柔，灿若星辰，恒久不灭。

父亲刚过而立便匆匆谢世，他还未及享受陪伴儿子长大的乐趣就被夺走生命。赵武从心底不想父亲受伤，不愿意再有任何不堪加诸父亲。否则，摧毁的就是他心中的丰碑。

“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终于有机会把旧事了结，好事，好事——”庄姬转过脸面对儿子，情绪稍稍平复，她慢慢道：“我跟你爹成亲，是我父亲的意思。因为你爷爷是手握军政大权的重臣，父亲能继位国君，全赖他大力扶持。所以，无论是政局的稳定，还是父亲的国君之位维持稳固，都必须借助赵家的势力。所以，我便出嫁了。”

“那年，我十六岁，情窦初开，对未来的夫君有许多旖旎浪漫的想法。”庄姬的眼光投向远方，越过屏风，穿过窗户，飞向少女时光。“你爹才华横溢，知礼宽厚，生在世家大族却谦卑温和，的确是位难得的翩翩君子。更难得的是，对我敬重体贴，爱护有加。可是——”

庄姬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幽怨，“当时，国家战事频仍，你爹又值入仕进取的当口，时间都花费在出征和处理政事之上。聚少离多，难免有些隔阂。幸好有了你。你降生后，我的全付身心都用在你身上。好容易盼到你学步能言，战事也渐渐消停。本以为可以一家和乐，谁知你爹却抱恙在床，不久便撒手不归。”

提到丈夫的死，庄姬沉默了好一会。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虽为公主，可是许多事情也是首次遇到。事发突然，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你爹走后，府上的各项事务繁杂琐屑，我根本无从下手。是你三叔祖挺身而出，里里外外的替我张罗，我才勉强应付过来。”

“你爹太过严肃木讷，行事又诸多规矩。跟他生活的十年里，我只顾谨守妻子本分，却很少真正的快乐。直到你三叔祖出现，我才——”

“感受到禁忌的快乐！”从字里行间得知，娘并未在爹在世时有过任何逾越，赵武稍感欣慰。可是，听她对父亲的评价，赵武仍是不能忍耐。或者，记忆中的过往，一直美过真实。因为无法拥有，只好用力美化妆点，不断修复加固，回忆渐渐不可侵犯。

“不许你这样说！”庄姬神色凛然，厉声道：“男子可以在外自在驰骋，饮酒应酬，四处筹划。女子不同，她的世界只有寝宫庭院，身边的一儿半子。丈夫就是她的天地，没了丈夫几近一无所有。正如溺水之人急于寻觅救命稻草，我不过是为了一口气活命而已。”

“不——”赵武泪痕未干，他摇摇头，“你仍是背叛了我爹！就算是过身之后，也是背叛。”

“对，我就是背叛，背叛就是赵家对我唯一的评价。除此之外，我还是凶手，对吧？这就是你的想法，从你离开这个门那天起到此刻，从来没变过对不对？”庄姬突然发出一声大吼，神情悲愤道：“那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我——”庄姬的吼声惊醒了赵武。今日明明是来和解的，为何突然偏离主题，变成秋后算账斩立决？他心中大叫不好，不能再纠结下去，要赶紧止住。

他急急说道：“孩儿今日前来，是为了跟娘消除误会的。不是为了分辨是非，不是为了说服彼此，也不是——”

“不——”庄姬无情的打断赵武，“没有误会，你听到的都是事实，你知道的也是真相，赤luoluo血淋淋。所以，没有误会，也用不着辩解，我就是罪人。你爹就是个无辜可怜之人，娶个公主变成引狼入室，给他蒙羞不算，还连带把赵家的人都杀个精光。我虽不是孤儿，却是克夫伤族的恶人，是我害的赵家——”

“求您别说了！”赵武大吼，庄姬猛然站起身却摇摇欲坠，他跨步上前一把扶住她。

“别管我！”庄姬一把甩开赵武的手，气愤难平，自顾自的在屋里走了一圈，又来到赵武面前。“你应该还想问我，就算要替你三叔祖伸冤，就算要报复赵同赵括兄弟，为何要用如此极端的手段，是不是？”

赵武没有开腔，这也是盘桓他心头许久的疑问，问不出口的疑问。

“又被我说中了，果真是知儿莫若母。亲生的毕竟不一样，也不阻拦我往下说了。”庄姬施施然坐下，喝口茶，沉吟了好半晌，终于说道：“你可知，你爹年纪轻轻为何早早过世？”

“啊？难道是——”赵武大惊失色。

“不要胡乱猜测，没有谁给他下毒。但是，赵同赵括兄弟应该负部分责任。”庄姬一字一句道：“你这两位叔祖父本不是省油的灯，一个刚愎自用，一个任性妄为。在你没出生之前的一次战役中，他们两人跟你爹已经有了分歧，之后是日渐疏远，政见更是针锋相对。”

“他们二人跟被灭门的先穀是一路货色，都是蒙祖上庇护入卿。仗着这一点，谁也不放在眼里。你可以向仍健在的元老将军求证，他们三人是不是不招人待见的麻烦。”

“政见不同也就罢了，各持己见不闻不问也行。可是，他们二人却把矛头对准你爹。你爷爷原本不是你曾祖父的嫡子。赵同、赵括、赵婴三兄弟的母亲是文公的女儿，跟我一样是公主。你爷爷的娘虽嫁给你曾祖父在先，可是赵同三兄弟的母亲身份尊贵，所以他们三人理应是嫡子。”

“但是，他们的母亲嫁过来时，你爷爷已成年。为了整个家族的未来着想，也为了让兄长早点继承家业，三兄弟的母亲就把夫人之位让位给了你曾奶奶。于是，你爷爷成为嫡子。你爷爷走后，你父亲顺理成章成为赵氏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