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军八卿及各军大夫军尉等任命一发布,公族势力彻底翻身。魏氏异军突起进入晋国政治核心圈,成为新君继位后的最大赢家。士氏紧随其后,除了士匄、士鲂侄叔二人之外,士氏远支士渥浊担任太傅,孙周令其修订士会定下的法度。
人事任命发布后,各要职人员配备齐全,朝中人心渐稳。不久,孙周又制定了一系列旨在缓和中下层矛盾的措施:
设立选拔制度,将中下层中有才能的人吸收到官僚序列中;施舍财物给到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贫民,同时免除他们对国家的债务;照顾鳏夫寡妇并给予恩惠,起用被废黜和长居下位的贤人;救济贫困,援救灾难,禁止邪恶;减轻赋税,宽恕罪过,节约器用;慎用民力,在农闲时使用农民,不因私事如营造等侵占农时。
人事已定,政令下达,各部各施其职,先君被弑的风暴总算过去。
这场风波给晋国上下带来的震撼,绝非言语所能概括。三郤被灭仅月余,国君被杀。主导郤氏灭族的一伙人刚刚翻身把歌唱,美食美酒在胃里还没消化,尚有许多财富未及聚敛,许多罪恶尚未实施。胥童告慰祖宗的三支香仍余烟缭绕,路途遥远,远祖恐怕还未收到捷报,他已倒在血泊之中。
郤氏的灭门案仍占据头条热气蒸腾,黑白是非还未及评说,厉公和一班宠臣的死迅速抢占版面。朝野士大夫和街头闾巷都争相传播,津津乐道。东风压倒西风,南风又把东风盖了下去,眼花缭乱惊世骇俗已不能表达各人心中感想的万千分之一。
从日出东方到如日中天再到日薄西山,循序渐进缓慢推移。俗世红尘中,天堂到地狱,却只瞬间。
郤氏的百年大业,由一名小小侍从被杀引爆。郤至的那把剑,犹如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一只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便制造了整个郤氏家族的龙卷风。郤至挥出的那一剑,产生了微弱的气流,席卷了国君一方包括胥童等人在内。旋风仍未停息,在不远的将来,还会改变栾氏的命运。
郤氏对他的贵人恩将仇报。郤氏有恩于栾氏,栾氏同样对他们恩将仇报。两家曾是盟友,他们并肩作战,对赵氏大开杀戒。同样嗜杀好斗,同样以怨报德。因为共同的兴趣,他们走到一起,他们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更富戏剧性的是,胥童和厉公合谋杀郤氏,胥童和厉公又被栾书所杀。无意间,栾书替郤氏报了仇。这对好兄弟,把“相爱相杀”诠释得鲜明生动,流传千古。
这场东、西、南风的角逐,既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是冤冤相报何时休。黄雀之后还有猎手,不知南风之后是否还有北风?
不管有没有,公室、卿族、士大夫在未来很长时间内都将难以忘怀。事件虽已远去,由此引发的内心激荡却难以磨灭,甚至远离政治圈的人也概莫能外。
庄姬便是其中一员。
她是成公的女儿,景公的妹妹,厉公的姑姑,三代国君都与她有血缘关系。赵家虽败,她的地位、待遇均不受影响,唯一的困扰是跟儿子赵武的心结。如今心结已了,虽因儿子的婚事母子俩有了分歧,也不过小事一桩。在她看来,等儿子入仕久了,自然懂得权衡利弊,最后一定会妥协。
厉公被害,她吓坏了。明明是去大臣的府上做客,重兵把守,戒备森严,为何竟被团团包围,一行人全被扣押?这还不算,那几个兴风作浪的小人杀了就算了,竟敢连国君都杀,这是怎样险恶的世道?
她比新君高两辈,按理新君应该叫她一声姑奶奶。她仍尊贵,可是,辈分上的高位并无实质意义。一朝国君一朝臣,从新出炉的八卿名单就能看出端倪。
先君那一支,显然不可能如先君在世时风光。如此一来,她要撮合侄女和儿子就没有意义了。从前,如果儿子娶了侄女,相当于娶了国君的堂妹,这层关系将来势必有大用。可是如今……世事难料,谁知这层关系是福还是祸?大臣连国君都敢杀,如果再有类似事件发生,是不是国君的亲属都会受波及?
她第一次认识到,跟公室走得近未必是好事——这颠覆了她原先的认知。从前,她一直认为,自己是金枝玉叶,无论赵家多风光,都是高攀她。她高高在上,不可侵犯,无人能把她怎样。郤氏被灭对她的冲击只限于——不知天高地厚的臣属,位高权重便不把国君放在眼里,死不足惜,更何况还有通敌叛国的嫌疑!
随后发生的事情令她目瞪口呆,待她接受既定事实之后,她醒了。
韩厥入仕多年仍居下位,只因为人刚正,不懂拉帮结派,钻营投机,这是她看不上韩氏的最重要的原因。跟这样的人结亲家,对儿子的前途有何好处?
至于说那女子是孤儿,不过是她的借口。她不可能把真实的原因告诉儿子,起码要让他对她这个娘保有基本的尊重,而不是将她看成势利小人。不管他私下如何认为,她不说破,他便不能认定。
现在不同了,新君大力扶持公族,韩氏是姬姓公室,以后势必得重用。栾书和中行偃不好说,有杀君之罪在身,万一哪天新君位子坐稳了要清算他二人,最有可能上位的不就是韩厥?
思来想去,就算他仍是上军将,八卿排名已是第三,算是上位。赵氏不是公族,与韩氏结亲,正好借着公族女婿的名义,名正言顺的上位。有岳父大人提携,前途岂非不可限量?
儿子在宫中逗留的几日总要跟她提婚事,总是被她借故转移话题。不能如他所愿,想来他定是闷闷不乐,只是不忍忤逆她才没有坚持再提。
他肯上门见她,一定是积累了许多勇气而来。她的儿子她最了解,平日里温顺和气没错,遇到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拗起来两匹马都拉不回头。在他鼓足的勇气里,一定含藏他的深情——对那名女子的爱和对她这个娘的在意。他的心意她既然领会到了,为何不能成全?
想当年,赵朔娶到自己,众人交口称羡。婚宴盛大,可谓风光无限。朝中旧勋、元老、重臣,精英会聚,国君亲自到场主持,整个朝堂都搬移到了赵家。
赵盾虽有小恙在身,但是他脸上的骄傲自豪她仍记忆犹新。从前,她以为他是冷酷强硬的,嫁进赵家之后发现,他也有感性柔和的一面。如果她所料不错,这一面多是来自儿子成家,国君恩宠,公主嫁到吧。
他可曾预料到,赵朔英年早逝,遗孀竟跟堂叔……兄弟阋墙等等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当年,他和当家主母赵姬苦心想要维系的兄弟情、叔侄情,最后竟如此不堪一击。她这个公主兼儿媳妇,在这场家族悲剧中,竟扮演了一个非常不光彩的角色。
当她诚实面对自己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当之无愧的罪魁祸首。为了儿子也好,为了私情也罢,她的手段都未免太过极端,不顾后果。她理应预想得到,谋反罪不是普通的行凶霸道,不能随意污蔑。她只是一心一意的想成全自己,却没有半丝顾念赵家——她的儿子,她逝去的丈夫。所以,这些年跟儿子的隔阂是她咎由自取!
出身尊贵的人很难容忍被人忽视的难堪,因为向来所到之处皆是点头哈腰的仆从,出入排场盛大也是理所当然。所以不顺心就发作,有人冒犯就责罚,受点委屈就呼天抢地,不闹得人仰马翻绝不罢休,说的就是自己!
到了此时,庄姬被逼到墙角面对自己。不,面对的不仅是自己,还有她的生活圈子里的许许多多人。他们跟她一样我行我素,恣意任性。包括她那个侄子,杀了重臣还不放过尸身,何等暴虐!
如果儿子再娶个公主,是福或是祸实在难以预料。自己跋扈,伤的是别人,别人骄横无礼,受伤的可是自己的儿子,不!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相较而言,出身低微的女子则温和谦让,不用担心儿子受委屈。
长期相伴的观念如同参天大树的树根,根深蒂固,深入地底,蔓延到方圆数米。正因为如此,方可支撑起枝叶繁茂,维持树干笔直挺拔。倘若没有重大的外力撞击,很难将其撼动。然而,这场地动山摇的政治动荡做到了——不止撼动它的根系,甚至可能推动与之相应的见解,与从前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