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妻子娶回来了，各种不满意。我的理解，最初是消极抵抗，后来则是懒得搭理，听之任之。结果呢——”韩厥推推儿子，“你自己说吧。”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映如小产差点身亡。我突然意识到，原来生命竟如此柔弱，生个娃娃竟会没命？这才开始关心起孩子和他娘。”

回想妻子在生死线挣扎的情景，韩起至今仍心有余悸。“至于说入仕之后的追求，真的没骗爹，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郤氏三杰被陈尸朝堂，我竟心生怜悯。我想，我可能真的没办法在仕途上有大作为。大哥挡在前头，我得过且过就好。”

“你对婚事的看法我无从干涉。或者你无拘无束习惯了，不想被约束，只当是完成任务。谁曾想，遭此大劫，一下把你惊醒了。醒了之后就不再无所谓，而是有了牵挂制约，这是好事。成家立业，为何成家在前，立业在后？”韩厥苦口婆心道。

停顿片刻，韩厥继续道：“成家便有妻室，有了儿女妻子就有了牵挂，有了牵挂才有责任。有了责任，心性才能真的定立下来，不再飘浮空中，浮躁不安。心定方能委以重任，为国为家分忧出力。”

“你说想混日子，过一日是一日，这是许多世族大家幼子的想法，也不怪你。毕竟，哥哥早早就入仕，你也没想到，最后竟由你来继承家业。说到郤氏三杰——”韩厥叹气道：“不只你，许多人都会怜悯同情。他们并未谋反，也算是一门忠臣。虽说骄横跋扈，贪婪自私，可放眼各诸侯国，此等人不胜枚举，又岂是郤氏？”

“想不到爹竟跟我的看法一致。”韩起很兴奋，心结一下解开了，“本以为仅我如是想，那我岂不是另类？心慈手软，将来如何光大门楣？”

“你错了。”韩厥摇摇头，他站起来，转身面对窗外，好一会，他扭头说道：“爹要你光大韩氏门楣并非要你变得冷血无情，嗜好杀戮。或者有人以阴谋诡计、诬告构陷起家，踩踏别人的尸骨，走上发迹之路。但是，这绝不是咱们韩家要走的路。”

“可是，如果不走这条路，似乎很难到达顶峰。”韩起着急说道。

“爹对你的期望，从来不是一定要到达顶峰。”韩厥解释道：“经过多年艰难跋涉，爹终于升任中军将，不可谓不荣耀。可是，在上面呆了七年，疲惫之至。最后选择主动退出，宁愿居家弄孙，习字练功。你可知是为什么？”

“难道不是年事已高，所以隐退？”

“这只是部分原因，真正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也。”韩厥不紧不慢解释道：“国君的才干手腕、见识器量、高瞻远瞩，远远超越他的年纪应有的格局智谋。君主登大位以来，重用公族，韩氏因此受益，我心怀感激。然而事实却是——”

“要想维持晋国中原霸主的地位，君主的使命便是将这一事业发扬光大。会盟的目的就是讨伐不从，诸侯国唯晋国马首是瞻。不要说对楚国没有绝对的优势，就算有，也不过一时。维持霸权，必定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身为中军元帅，引兵征伐，责无旁贷。然而当我退守旁观，便觉一切毫无意义。”

“爹何出此言？”韩起十分惊讶。

“郑国择强者归顺，实在逼不得已。并非郑国专注背弃，誓要以做小人为己任。晋楚两国围绕中原霸权，打了多少年了？将近七十年！为此，双方消耗巨大的财力。如果退一步，不再执著于郑国归属，而是将投入的财力人力用于治理国家，势必国力大增，民生改善，利国利民。”说完，韩厥一脸无奈，摇头叹气。

“国君已下令休养民生，未来，国力必会大增。”

“不过是权宜之计，休养完毕还是要跟楚国斗个不休。从前是与秦国斗，秦国国力大不如从前，便和楚国斗。爹已经为之斗了大半辈子，是时候退出让更年轻更有战斗力的人去战斗，我倦了。”韩厥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重担。

“那......爹对我的寄望究竟是什么？”韩起糊涂了。

“在其位，谋其职。能劝阻则劝，实在劝不住，则全力以赴，勇往直前。再者——”想起刚才未竟的话题，韩厥继续道：“不择手段看似立竿见影，收效颇丰，长远来看，必定会被反噬。只有行得正才能走得远，这一点一定要记住。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万不可心存侥幸。”

“孩儿明白。”韩起点头称是，“爹是要孩儿以郤氏、栾氏为戒。”

“正是。”韩厥说道：“郤氏不用讲，已经成为陈迹。栾书的失踪，难道真是失踪？”说着，他看向儿子，后者摇摇头，他继续道：“栾黡屡立战功，却一直呆在下军将的位置不变。想过为什么？我猜，君主定是防着栾氏，仍有顾忌。但是有一点我还是想不明白，当年士老将军极力反对，为什么士匄仍坚持与栾氏结为亲家？”

“爹的意思是？”

“栾黡勇猛彪悍，蛮横霸道。跟其父的深沉阴郁不同，他是不高兴就明着来。如此行事，很容易得罪人惹下祸端。士氏将女儿嫁给他，恐非吉兆。”

“爹的意思是，将来栾氏很有可能……？”韩起大惊。

“猜测而已，不足为凭。栾氏与士氏是亲家，跟中行氏又曾是同盟。结交广泛，旨在相互扶持，如今看来效果不错，将来就不知道了。”韩厥补充道：“我们韩家就算要找盟友，也要跟志同道合的结交，万不可为利结盟。否则争执一起，利尽人散，说不定还遗下祸根，祸害无穷。”

“咱们跟赵家渊源极深，是老天明示的缘分，顺势而为即可。”韩起说道。

“深得我心。”韩厥猛然点头，赞不绝口，“不愧是爹一手调教的孩子。今后，你跟赵武要同心协力，携手并进，在大是大非面前绝对不能含糊。不只你，也要提醒他，知道吗？”

“孩儿明白。”

韩厥点头，又道：“如果还有像当年赵氏蒙难的类似事件，就算袖手旁观也绝不能落井下石，更不能因此谋利，知道吗？”

“知道。”

“爹只得你和哥哥两个儿子，静姝虽是收养，我早已将她视同己出。你既是家族掌门，一定照顾好妹妹，不可让她受一点委屈。”韩厥强调道：“哥哥对你关怀疼爱，更要报之以恭敬顺从。‘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千万不可内讧，让他人乘虚而入。否则，便是自毁棋局。”

“爹放心，我对哥哥有愧疚有感激，怎会与他结怨？至于妹妹——”韩起挑了挑眉头，“爹不必担心，赵武哥岂是她的对手？她已恢复从前的刁蛮顽皮，赵武哥是又乐又气又无奈。无论如何，我会一直看着妹妹，还有小外甥。”

“除此之外，自己的妻儿也要照看好，方可称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韩厥不放心，又道：“映如或者未必是你心目中的理想人选，但是她对你死心塌地，万不可辜负她。尤其是，她替你生下可爱乖巧的孩子，还差点丢掉性命。”

“知道了，知道了。”韩起连连摆手，“爹，今日的教诲可真多，让我好好消化，咱们改日继续可好？你还是赶紧去看娘在做什么。最近，她动不动就说要找你，怕你没吃饱，怕你冻着了饿着了。我看啊，你们俩都是越活越小了。”

“你娘啊——”韩厥故作头痛状，“我也怕啊。她天天跟我交待一堆事情，事无巨细，把我当成小孩子似的。你侄子也不见她那么紧张，唉……”

“侄子被他爹娘管得严严实实的，哪里还用娘操心。至于我那不孝儿，现在是满地乱跑，要专属侍卫才能追得上。娘是有心无力，只能管你了，爹就认命吧。”韩起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想不到英明神武的老爹也有今日。

“你别幸灾乐祸。将来你也有这天，被管手管脚，无法挣脱。对了，我好像听到静姝叫你什么——”想了好一会，韩厥忽然脱口而出，“小绵羊——”

“我的天啊——”韩起赶紧转身跑开，“我走了，爹，我要找静姝算账——”

韩起轻快的身影背后，是老父亲深情悠长的凝视。他转身留下的气氛，对深爱他的父亲而言，温暖鲜活，值得反复回味。他不知道，越活越小意味着越来越老，临近日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