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一直是他们的好女儿。”赵武轻轻抹去静姝脸上残留的眼泪,说道:“爹跟我说,自从你来之后,家里欢声笑语,韩起也变得听话懂事,知道谦让了。他还跟我说,女儿就是不一样,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不像男孩子,硬梆梆的,只会跟你对着干。”
“爹真的这么说?我怎么不知道?”静姝大感意外。
“那是成儿还没出生之前,我去探望他们,闲谈时随口说的。”赵武挽着静姝一起往外走,“那时候,你还没从忧郁中走出来。爹要我好好劝你,有什么事情要说出来,大家会帮你分担,不要总是闷在心里。”
“所以说——”眼泪又涌上来,静姝努力忍耐。两人已到院子,她抬起头,一只孤雁掠过天际。“爹年事已高,我却没有尽到女儿的关心,还让他为我忧心,我是不孝儿。”
“不——”赵武握紧静姝的手,“被愁绪困扰并非你的本意。你也在努力摆脱,只是被心魔操控无能为力。你很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只是身不由己。这些日子跟从前你给大家带来的美好相比,不过是小小插曲。没人埋怨你,你更不能因此深陷自责,再度沉沦。”
没生儿子之前,静姝承受的是传宗接代的压力。尽管赵武细心照顾,多次安抚宽慰,韩起夫妇经常探望,爹娘屡次问候,都无济于事。大家在安慰她的同时,其实心里也是着急的,所有人都有压力。
直到儿子出生,问题终于解决。不料韩厥病重离世,她又变得颓废丧气。她再度失落消沉,最惊慌的莫过于赵武。
韩厥走了,没有人不难过,包括他的知交智罃,更别说亲属。静姝不同。她大病初愈,此时又寒风侵袭,要是不小心受凉,可能又要卧病在床,这是赵武不愿意看到的。
“赵武哥放心,一定不会。”静姝紧紧回握赵武的手,凝望他说道:“我是难过,而且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可是我提醒过自己,这一次一定要尽快好起来。”
“为何有此自觉?”赵武是既欣慰又怕美梦成空。
“因为我是母亲了。”静姝眨眨眼,“我清楚自己的责任,我不只是自己。如果我一味沉溺,成儿就会有个爱哭的娘,岂不是摧毁他的童年?还有——”她依偎着赵武,感慨万分,“如果我仍由着性子自顾自的活着,对你是不公平的。”
“谢谢你能这么想的,真的。”赵武由衷的说道。
“我要谢谢你,也是真的。”四顾无人,静姝掂起脚尖,对着赵武的面颊轻轻亲一下,深情的说道:“谢谢你一路对我的包容忍耐,谢谢你一直不离不弃。我调皮时,你喜爱,我古怪时,你忍耐,我反反复复的时候,你静静等待。谢谢你的耐心宽厚,还有——”
她转向假山大石,张开双臂大喊:“谢谢今天天气如此清朗,池塘青蛙呱呱叫,我小黄豆又回来了——”
风雨肆虐,枯叶残枝满地。总要腾出手来打扫狼藉,清除障碍,来日飞机仍要冲出跑道,直上云霄;悲伤过境,眼泪跌落一地。擦亮视线,收拾行装,未来还要继续前行,风雨无阻。
韩厥的一生,政治生命与自然生命轨迹相似。从柔弱到成年,成熟到成就,他的人生呈15度角慢慢爬升。稳步踏实,按部就班,日复一日。本以为就此直至终点,无波无澜。谁知拨乱反正,新君即位,扶强抑弱。于是他厚积薄发,年逾花甲,陡然来个45度角的提升,将他推至巅峰。
他出生在晋惠公时期,爷爷韩简是晋惠公的左臂右膀。晋国上下两军,国君领上军,韩简将下军。父亲早逝,风云突变,他仍在襁褓。还未享受家庭显赫的荣光,便沦为孤儿。文公执政,他被赵衰收养。
“河曲之役”,他以司马的身份亮相,开启了政治生涯;晋齐“鞌之战”后,军制由三军六卿改为六军十二卿,他以新军中军将入卿;“下宫之难”后,军制改为四军八卿,他任下军将;之后他缓慢提升至上军佐;“三郤”被灭,国君被杀,新君即位,他升任上军将;半年后,栾书失踪,他被提升至中军元帅。
他一生历仕灵公、成公、景公、厉公、悼公(即少年君主),从政半个世纪,见证“灵公被弑”、“下宫之难”、“车辕之役”(“三郤”被灭)、“厉公被弑”等重大惨案。在原则问题上,他从未行差踏错,从不依附奸邪。他大器晚成,带领韩氏家族抵达前所未有的境地。从此,韩氏成为晋国政治舞台上最有实力的六个卿族之一。
从他开始,韩赵两家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两个家族携手,相互扶持,共施抱负,合作双赢。
他现身说法,教科书式的演绎了一段有关“善有善报”的传奇故事。套路虽老旧,结果却真实感人。劝诫后世欲要成名成就者,多做善事,广结善缘。未必有报,万一报了,岂不皆大欢喜?正如赵盾能逃出生天,只因一饭之恩。赵氏气息尚存,只因赵衰收养一名孤儿。
韩府。
“豆豆,来,爹有话问你。”韩起对儿子招手。
“爹——”童声稚嫩,叫起来嗲嗲的,软软的。
“来,给爹抱抱。”小霸王变成小绵羊后,一见到儿子更是化为羊毛,轻飘飘的,都快忘记要跟儿子说什么了。
被爹揉来捏出后,小家伙竟还记得过来的目的,他眨眼问道:“爹不是要问话吗?”
“哦——”韩起想了想,把儿子轻轻放到石凳上,父子俩面对面,他侧着脸问道:“你怎么记性这么好?”
“我是童子,自然记得住,不像爹爹——”豆豆语气不屑,“说好替娘拿帕子,却拿成褂子。”
“你——”韩起万万没想到,从前被妹妹嘲讽,如今竟被亲生儿子调侃,老父亲真是不容易。
“我要下去——”豆豆一边说一边挣扎,“爹有话便问,要不我要和妹妹玩去了。”
“别急别急。”想不到六七岁的孩子棱角如此分明,韩起有些惊讶,“爹问你,昨日,你对弟弟做了什么,竟把他惹哭了?”昨天,韩起带豆豆去看静姝。表兄弟一起玩耍,本来好好的,不知怎么的,静姝的儿子哭起来。孩子哭闹是常有的事,并无人追究。韩起下值,左右无事,随口问起来。
“哦,爹说的是这个——”豆豆一听乐开了花,他抱着韩起的脖子,附在他耳朵边悄悄说道:“我捉了只毛毛虫放到他的手里,他就哭起来了。”
“啊?”韩起大惊,一想不对,又问:“可是,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什么也没看到啊。”
“怎么能让大人看到呢?”豆豆冲韩起神秘一笑,“你们来之前我就扔掉了。”
“我的天啊——”韩起一手扶住额头,一边摇头道:“以后不能这样对弟弟,知道吗?毛毛虫会咬人的,万一伤着弟弟就不好了。”话虽如此,韩起心里窃笑。静姝啊静姝,怪你从前拿蚂蚁来咬我,现在父仇子报,我儿子一只毛毛虫就把你儿子吓哭。
“骗人!我抓的时候都没咬我,为什么会咬弟弟?”豆豆义正辞严道。
“这——”韩起一时语塞,竟想不到反驳的话,只得勉强说道:“毛毛虫黑乎乎的,样子很吓人。弟弟还小,他会怕,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