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尝不担忧?毕竟有前车之鉴。”赵武说道:“你我同年入仕,至今将近十八年。大小战役虽无大功,盟会虽非重臣,自问也尽心尽力,没有愧对国君重托。”
“那倒是。不过,赵武哥比我辛劳。最近五六年,盟会战役消停许多,算是不幸中的万幸。”韩起道。
“先君雄才大略,抱负满怀。即位以来,动作频频,颇多建树。多久不见此盛况了?”赵武对悼公的才干见识佩服之至。
“文公、襄公以来,从未有过如此频繁的诸侯盟会。”韩起说道:“文公称霸时我爹还年幼,先君定霸,你我竟能亲眼见证,实属难得。”
“虽说疲于奔命,难免抱怨。一想到因为新君之故,我才得如此迅速被列入卿,便觉万幸之至。”悼公对赵氏有知遇之恩,赵武至今感激至深。
“我爹也常常感慨,虽是少年执政,先君行事手腕策略老到,实在出人意料。可惜——”韩起长叹道:“天不假年,妒贤嫉才。如果再有二三十年光景,怕是楚国城池难保。”
“若非先君提携,你我二族恐怕难有如今的地位。”赵武说道:“尤其是我,身上永远残留谋反族人的印痕。如无先君怜悯,恐怕如今还在大夫之位徘徊不前,哪得代主签盟?”
“眼见国力衰弱还能悬崖勒马,休养民生,实在难能可贵。听从魏绛的建议,救济贫民,提倡节俭,身先士卒。放眼诸侯各国,难寻一人与之匹敌。”韩起也想念早逝的先君,年轻有为,从善如流。
“先君对魏绛宠幸隆盛,将来魏氏必是兴旺繁荣,难掩光芒。”赵武说道:“斩杀国君亲弟之御者,主张和戎,屡建奇功。可谓有勇有谋,难得之英才。”
“赵武哥曾与他共事,不知其人若何?”韩起问道。
“凭心而论,他的才能在我之上。我是忝居上位,实在惭愧。”赵武说道。
“魏绛之才,侧重武艺用兵,赵武哥是治国大才,怎能扬此抑彼?”韩起不赞成赵武的说法。魏绛之功他看在眼里,但他更清楚赵武的能耐。
“不,魏绛不一样。一说用兵,我们都知栾黡能战。栾黡是虎将,魏绛乃是帅才,不可相提并论。”赵武解释道:“魏绛对用兵颇有钻研。不仅知水文地理,还懂人心向背。除此之外,他还时常研习各种排兵布阵,醉心于此,不知疲倦。”
“别的不说,提出‘和戎’之策,足见他见识异于常人。他能独辟蹊径,想他人之未想,行他人之未行,大胆求新又深谋远虑,十分难得。魏绛的才干格局,非常人可及。”
“可惜,他和栾黡一道,在战场上公然违备主帅命令,实在不应该。”韩起摇头道。
“栾黡一向傲慢,他是下军将,魏绛是副帅,自然要听令于他,否则下军如何行事?当然,两人都习武弄枪,志趣相投,私交甚好。”赵武分析道:“中行偃的确有私心。棫林靠近他的封邑,他想保其无恙,也是情理之中,不能苛责。可是,军士中毒,军心已涣散,他仍执意要战,便是置众军不顾,实在不该。”
“无论对错,栾黡一定惹恼了中行偃。”韩起说道。
“恐怕他的岳父大人更恼怒。”赵武说道:“栾针之死,实属意外。栾黡竟把妻弟逼得逃往他国,实在无理。幸好士鞅能说会道,不知怎么的,把秦国君主哄得服服帖帖,不仅派人将他送回来,还官复原职。”
“两家恐怕早已貌合神离。”韩起叹口气,“士氏与栾氏结亲时,栾书正当用。士匄想借栾氏的势力壮大自家,所以攀上这门亲事。想不到如今闹得如此不快,真是世事难料。”
“战役未始,栾黡就得罪亲家又惹怒昔日的盟友。树敌太多,怕是好景不长啊。”赵武摇头。
“会不会像郤氏一样?”韩起猜测道。
“不好说。新君年幼,中行偃摄政,不知先君苦心维系的卿族平衡是否会被打破。”赵武皱眉道:“先君在位时,弱者益,强者损,总算各家相安无事。而今三军六卿,一家一席,智氏怎么办?”
“中行氏得用,必会扶持智氏谋求入卿。谁人肯让?士匄非等闲之辈,位在中军佐,与中行偃关系密切,自然不会波及他。你我并未与人结下梁子,暂且无虞。看来看去,必是魏氏、栾氏受累。”
“魏绛也非寻常之辈,剩下只有......”韩起语气迟疑。
“希望无事吧。”赵武无奈说道:“一旦出事,流血杀戮,触目惊心。”
自家的惨剧虽已过去二十多年,痛苦仍刻骨铭心,身处其间的绝望沮丧,不是当事人根本无法体会千万之一。
郤氏是刽子手没错,栾氏也是。然而,当郤氏三杰陈尸朝堂,死不瞑目的惨状被暴露在众人眼皮底下时,赵武竟生出兔死狐悲的悲凉——不知为何,这四个字会突然闪现他的脑海。
据赵武分析,当初景公对赵氏动手,应该有清算灵公被弑的旧账的成分。郤氏等人不过是顺应形势,推波助澜。工具用尽,郤氏很快沦为新的权力角逐的牺牲品。
说白了,赵氏也好,韩氏也罢,跟郤氏一样同为臣属,大家都是同类。有一天,假若同样面临君臣对阵,屠刀朝向自己,何能幸免?栾书的失踪已令人心惊,所幸,栾氏元气未伤。假若栾黡再惹出什么风波,很大可能会重蹈郤氏的覆辙。一想到此,便万分不忍。
“栾氏可是赵武哥的仇家,难道赵武哥已不计前嫌了?”韩起大感意外。
“年纪长了,对事情的看法竟与从前迥然不同。”赵武感叹道:“先君即位后,国内和睦,上下一心。外事频繁不过是身累,内事消耗才是身心俱疲。至于栾氏——”停顿过后,赵武继续道:“我虽不认同栾氏的处事为人,已经不是非要致他们于死地了。人生在世,有比仇恨重要得的多的事情值得去做。”
“说得好!”韩起十分赞同,扬声说道:“假若一直停留在过往,人生岂非太过无趣?”
“如今之有趣,在于外无战事风云,内无勾心斗角,家小无恙和乐。你我能在这参天树木下安静乘凉,足矣。”说着,赵武的视线转身远方。
“是啊。”韩起站起身眺望远方,“孩子们在麦田追逐,欢喜打闹,微风阵阵,身影起伏其中,实在是副美妙的画卷。”
“娶了才女就是不同,说话都斯文隽秀许多。”赵武调笑道。
“不是我夸口,映如绝对能胜任豆豆的半个师傅,礼义诗章比我懂的都多。”说到妻子,韩起语气自豪。
“看来毛毛要多向哥哥学习,毕竟静姝好玩耍多过爱识字。”赵武无奈说道。
“怕什么?将来两兄弟一文一武双剑合璧,多好?”韩起自信满满。
“还是要多读书才是正道。士氏一门,个个熟读律令法条,修过的几部法典,世代君主均奉为典范。有一门专长在手,去到哪里都不愁安身立命。”赵武对士氏的景仰,从听韩厥说士会,到亲身与士燮接触,再到与士匄同朝为官,从未停歇。
“士氏一门英才不假,士匄更是不得了,跟他父亲完全不是一类人。”韩起撇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