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能阻止得了吗？他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很可能阻止不了。士匄绝不会善罢甘休。没有主见的少年国君既然已经受制于士匄，听任他摆布，一心一意的早早就认定栾盈谋反，并且还默认了士匄的处置方法，今日的妥协......很可能是缓兵之计。

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他不愿意看到的境地，他该如何是好？力挽狂澜？还是听之任之？

先君在位时，只觉身累。如今，却是心累。曾经以为身居高位便可掌控一切，事实却非如此。三对二的优势，未必能阻止士匄一意孤行。毕竟，他才是军政大权的最高决策者。差一步就是差之千里，赵武无法左右他的决定。

躺在床上不愿起身，赵武紧闭双眼，想要再度入睡，以此逃避这一切。偏偏脑海活跃，不肯停歇，只得坐起来。

“爹爹，你醒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进来吧。”有个脑袋从门缝偷偷探入，赵武笑了。

“爹爹是不是生病了？”女娃的脸红扑扑的，目不转睛盯着父亲。

“没有。”赵武摇头，伸手摸摸女儿粉嫩嫩的脸。看她水灵灵的双眼盛满问号，不觉好笑。轻声问道：“你做什么去了？”

“我在院子数荷花，小童姐陪着我。”小童是她的贴身侍女，“玩累了，我想找娘。可是娘要陪哥哥，我只好来找爹了。”小姑娘爬上床，一只手滑过爹的脸庞，一只手抚过他的眉头，说道：“爹说谎。”

赵武伸手抱她入怀，问道：“为何如此说？”

“嗯——”想了好一会，小姑娘一本正经的说道：“我生病的时候，也像爹这样皱着眉头。因为不能去玩耍，只能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能做。”

“除了生病，妹妹就没皱过眉？”感慨孩子的单纯，赵武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让我想想——”小女孩埋头认真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有的。比如哥哥不想和我玩，花花姐抢我的娃娃。嗯，还有，豆豆哥故意逗我。”花花是韩起的女儿，豆豆的妹妹，跟毛毛同年。

“那就对喽。”赵武扶信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说道：“所以啊，除了生病，许多时候人也会皱眉头的。”

“可是，我皱眉头的时候，不会跑到床上来。”小女孩看向父亲，目光炯炯，“我会坐在院子里哭，或是找娘帮忙。如果是豆豆哥惹到我，我就找哥哥帮忙。”

“看样子......妹妹还是积极解决问题的小丫头啊。”赵武不禁失笑。

“娘说了，遇到什么事，先找哥哥。哥哥不理就找爹娘，总会解决。”小姑娘搂着父亲的脖子，仰头问道：“娘说的不对吗？”

“对，你娘说的对。”赵武点点头，眼睛发热。

他五岁就没了爹，遇事只能找娘。可娘不是时时都在，有时去看望她的亲戚长辈，有时和好姐妹相邀出游。遇到不愉快的事，许多时候只能默默生闷气。贺风虽随侍左右，可他也是个半大小孩，只能跟他吐露心事，宣泄情绪而已。

“所以啊，爹爹——”小姑娘坐直身体，用手捧起赵武的脸，“现在不皱眉就对了。下次，如果不是生病，不要躺床上。因为你躺在床上，他们就以为你躲在屋里哭，就会小瞧你。要出到外面找帮手，或者干脆找他们打一架。”

“哦？”赵武十分诧异，“不是说要找爹娘吗？”

“可是......爹已经没了爹娘，所以只能找别人帮忙啊。”小姑娘一脸认真，“嗯......找贺总管，他最听爹的话了。或是找舅舅。舅舅武艺高强，上次我坐在他的坐骑上，哇，好威风啊。”

“咦，怎么跑这来了？”听到父女俩说话，静姝走进来。

“娘——”一看到娘，小姑娘手脚利落的下床，爹被抛置脑后。

“哎呀，我的小宝贝。”静姝一把抱起女儿，走向赵武，“歇息好了吗？”

“好了！”赵武起身，静姝叫过小童，把妹妹带出去。

“你跟依依似乎闲谈了好一会，都说了些什么？”静姝好奇问道。

“想不到，童言童语还挺有趣。”赵武把父女俩的谈话说给静姝听，末了又道：“小小孩童，懂得真不少。”

“那是因为——她娘教诲得是。”静姝一脸骄傲。

“是，巾帼英雄说的就是你。”赵武拉着静姝坐到他身旁，“孩子的世界真是与众不同。爹娘就是他们的天，只要哭，必有人理会，只要闹就一定得到满足。若是实物就会到手，若是情绪必定得到安抚。可是，成人的世界却不一样，唉......”

“看样子，你是想时光倒流，回去孩提时代。”静姝打趣道：“第一次见到你，比我还羞怯，每次想起我就觉得好笑。”

“看到你，我就在想，韩起怎么受得了这么个丫头？”赵武也口不留情。

“对对对，我们两个就是要诋毁对方为乐就对了。几十岁的人了，要是让毛毛听到，一定会笑掉大牙。”静姝笑着说道。

“毛毛已经长大了，有什么事，他还会第一时间找你么？”赵武问道。

静姝摇摇头，“第一时间是找豆豆哥。从前被豆豆嘲弄、嫌弃、取笑的埋怨全部忘得一干二净，豆豆哥就是知音好兄弟，无所不谈。除此之外，还是他的长官，对他惟命是从，唉。”想到自己在韩起面前何等威武跋扈，自家儿子却甘心做他儿子不争气的小跟班，静姝真是又好笑又幽怨。

“你跟韩起扯平了。两代人的仇怨消弭于无形，多好？”赵武笑道。

“也只能这么想了。一味记仇，岂不是为难自己？”静姝说道：“他俩在一起，我倒是放心，将来有什么事情可以有个商量，不怕孤立无援。”

“是，依依说的有道理。”赵武忽然若有所悟，“小时候求爹娘，长大就要学着向朋友亲属求助，不能躲在屋子里哭。”

“这丫头顽固得很，我都怕了她。”静姝撇嘴道：“认死理，倔强如牛。惹了她就要向她道歉，否则不依不饶。你说这是像谁？”

“反正不像我——”赵武赶紧推脱责任，“应该跟你比较接近。”

“好吧——”静姝有些哀怨，“报应啊，报应！生个难缠的娃，专门对付我。你看映如多好，儿子女儿自带小尾巴，我的都是跟班。”

世易时移，人事变迁。二十年间，顽皮任性的丫头变成认命的母亲，她的儿子女儿，没有遗传她的精妙调皮，而是心甘情愿做表哥表姐的小忠犬。世道原来是讲轮回的，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沉淀在赵武心头的郁闷不快，随着孩子的亲近渐渐消散。对，出了问题不能躺在床上埋怨，要伸出手向外求助。行与不行，试过才知。即使未能如愿，至少问心无愧，不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