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
夜已深,一名男子独立窗前。抬头望,月如钩。风吹过,寒气入侵。他不由自主的拉紧衣衫,关闭窗户。坐在桌前,心潮难平。
跟楚王辞行后,他带领一干人来到齐国。之所以选择齐国,原因很简单。在晋国的各盟国中,齐国实力最强。虽已不复霸主的雄风,然瘦死骆驼比马大,实力犹存。
再者,齐国屡次挑衅晋国被报复,对晋国心怀恨意。齐国国君继位不久,败军之耻仍记忆犹新,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总之,只要是与晋国有仇的,全是他的朋友。
经过纯门用兵小试牛刀的挫败后,楚国再不敢轻举妄动。除了防御吴国,楚国不再主动用兵。比之楚国,齐国对晋国的恨既新鲜又剧烈。更重要的是,齐国两任君主都是不知轻重之徒,冒进易怒,好大喜功。而今又是重臣弄权,勾心斗角。这样的君臣组合,最经不住挑拨。
对现今的栾盈而言,颠沛流离的痛苦早已麻木,自尊心被凌迟的屈辱首当其冲。
离开楚国,他率领一行人北上,打算穿过周天子地界,往东奔齐。谁知,路上竟遭遇多路劫匪。
要知道,此时的他已非绛都的富贵之子,有大片良田布帛可支配。这次逃难带出来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他生存活命的全部依赖。手下是有良将能人,自己也是能征惯战的将军,然虎落平阳被犬欺,两手难敌四掌。虽经几番抗争,无奈寡不敌众,财物几乎尽失。
没有马匹财物,如何行路?没有银两,如何果腹?英雄好汉也要吃喝拉撒,一日不食便要倒地,何况还要赶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说的就是此刻的栾盈。
不得已,他只得向周天子求助——
“天子的陪臣盈,得罪了天子的守臣——晋国国君,为免除惩罚,不得已出逃。来到天子郊外,又触犯天子,以致财物被劫。如今已是走投无路,无计可施。”
“谨冒死上言:从前陪臣书(栾书)为王室效力,天子施给恩惠。如果天王怜恤,念及先祖的旧功,陪臣还有一丝生机。如果丢弃先辈的劳碌,只想到先父黡的罪过,陪臣本就是刑戮余生的人,就算回国也是死在司寇手中,再无所求。临死之前,谨敢直言不讳,如何处置,唯有听天子命令。”
栾盈憔悴落破,一番言辞恳切悲戚。周灵王不忍,派司寇将劫掠之徒全数捉拿,命他们物归原主,还派人把栾盈一行送出城门。
何时自己竟沦落到如此境地?要低声下气的乞求才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一点点财物?从前,这些东西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如今,为了这五斗米、三匹马,差点泪洒当场。卑躬屈膝的博取同情,不过是为了苟延残喘的逃亡。
一想到此,恨意便在栾盈的胸口熊熊燃烧,久久不能息止。
祖父高居中军元帅之位十四年,执掌晋国军政。父亲虽一直居下位,毕竟也是晋国的六卿之一。不管祖辈犯过多少罪孽,已经年代久远,为何他一接掌家业便遭遇飞来横祸?
家丑未及平息,阴谋又猝不及防。他早就意识到父亲结下的仇怨,所以他早早便对自己说,一旦某日继承家业,便要从头开始,重振旗鼓。他要一反父亲的跋扈骄纵,做个礼遇他人的人。
栾氏结过的怨,他无法更改。好在魏氏与栾氏是知交,有魏氏的支持,再加自己努力经营,将来一定可以化敌为友。
士氏与中行氏结盟,韩氏和赵氏相互扶持,栾氏也不能落后。他的用人举措已经引起不少反响,许多人主动前来投靠他。假以时日,栾氏的实力定然不容小觑。加上魏氏,栾魏联手,与另外两个联盟并驾齐驱,三足鼎力。他心怀壮志并付诸行动,为何老天不能多给点时间?
三年,他继承父爵三年,便有一干贤人智者围绕在他左右。如果再有三年,他在朝中的影响必定超越众人。再有三年……
可惜,没有如果,上天只给了他一个三年。没有三年又三年,三年又三年。忽然之间,他被驱离生他养他的土地,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走,捡了条命就踏上了流亡之路。
当初,被派去筑城时,魏舒曾问过他——“只是筑城那么简单吗?”魏舒是了解他的,他已洞悉他的不安,可是他却耻于承认。他不愿意承认的最深层次的原因在于——他还相信亲情。
他想,他是娘的亲儿子,外祖父的外孙。他并未冲撞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包括他那首告的舅舅在内。祸不及妻儿是栾盈一直信守的原则,他以为别人也跟他一样,不!不是别人,是他的血肉之亲们!
他选择相信善良,相信亲情,因为他是个有肉有血的人。他行事有原则,宽厚包容,所以他便以为别人亦如此。他防谁都不会防自己的亲人,然而他却为这份信任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不可能再回晋国,堂堂正正的归去已是奢望。晋君主持的两次诸侯国会盟,主题只有一项,就是要将他驱离。他成了人见人弃的毒蛇猛兽,曾经的荣光不复,栾氏生死悬于一线。
他没有更温和的手段达成自己的目的,没有中*间*道*路可以走——比如谈判,比如陈情,比如面见晋国国君。他唯一的指望就是——齐国愿意出兵讨伐晋国,他为之出力。将晋国攻破之后,逼迫晋国国君答应将他接纳回国,一切恢复如昨。当然,那些企图将他置于死地的人,将会一一被清算。他和他们不共戴天,有此非彼,有彼非此。
在楚国时,他曾想过,如果有机会出兵,一定要面见国君,澄清误会,为自己洗清冤屈。经历过遭受洗劫匍匐求情的屈辱之后,他已经放弃了从前幼稚可笑的想法。
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了。正如他对周天子陈情时所说,本就是刑戮之人。从前的种种威风显赫,一去不复返,他已经一无所有,除了一条贱命。就算是死,也要多拉几人垫背,一雪他被盗贼洗劫却无力还手的耻辱!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未来种种,仿若今日生。
栾盈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一只狼的宿命。
如果他是只肥羊,只要关注青草小河便已足够。羊生苦短,不知何时落入狼口,活着只能图个体验,长短却身不由己。
狼不同。它虽比羊凶悍霸道,要吃羊的却并非它一只。环伺羊群的狼既是它的盟友同类,也是它的竞争对手。狼的世界比羊群更无情残酷。身处其中,善良有时是夺命武器,凶恶才是本钱。
狼依靠团队协作图谋生存,发展壮大。栾盈的悲剧在于,他已被驱离狼群,形单影只的狼注定没有活路。
假如他羽翼丰满,爪牙锋利,身躯庞大,比他羸弱的就是他的下层食物链。同样是狼,他的凶残未必输给今日的士匄。只能说,他输给了时间和自己的一念之差。对方则赢在经验丰富,审时度势,出手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