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您找我？”毛毛匆忙赶来。
“来，陪爹坐一会。”赵武示意儿子坐下。
“不知爹找孩儿可是有要事相商？”毛毛给父亲斟了一杯茶，递到跟前之后问道。
“只是想找人说说话，并无要事。”赵武喝下半杯茶，看向儿子。
“最近爹似乎心事重重，不知是因何事而起？”赵成已入仕三年，如今已是一名主管舆车的大夫。二人是父子又兼同僚，会面交谈的话题已是公私难分。
“政务繁杂，你爹素来多思善感，不足为怪啊。”赵武自嘲道。
“不——”赵成摇摇头，“弭兵之前，爹一度焦心不安。达成议和之后大不相同，整日喜笑颜开。最近又不同，似乎颇为担忧。”
“你娘说的没错，我儿敏感聪慧，爹想强装笑颜，还是逃不过你的犀利眼神。”赵武又欣慰又感慨。
“爹谬赞。”赵成有点不好意思，“古语说‘知子莫若父’，父亲总是最了解儿子的。儿子对父亲的了解只是皮毛，不过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臆测罢了。”
“既如此，我这个父亲就猜猜儿子的心事，看看古人说的对不对。”赵武想了想，说道：“你定是在想，为何弭兵之后各国的内斗此起彼伏，又或者是天灾为何如此频繁，对吗？”
“孩儿的心事竟如此明显？”赵成非常惊讶。
“这不是心事，是我看到你在书房落下的公文，所以知你所想。”稚气的脸庞写满疑惑，赵武不觉好笑。
“原来如此。”赵成稍稍放了心。父亲神机妙算，有什么秘密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岂不是有些可怕？
“宋国的天灾比郑国多出一轮，郑国的内斗比之宋国的火，对国家造成的损害却不输给宋国。”赵武感慨道。
宋国饥荒刚刚缓过来，百姓勉强填饱肚子，谁知祸不单行，又发生火灾。盟国受灾，各诸侯理当伸出援手。于是鲁国的叔孙豹、晋国赵武、齐国公孙虿、宋国向戌、卫国北宫佗、郑国子皮及小邾国的大夫在澶渊会面，共同商议对宋国实施救助。
盟会时，各国代表说得天花乱坠，慷慨激昂。毕竟身为盟友，除了维护各国安定，不准相互攻伐之外，还要扶危济困，共渡难关。宋国遭此大灾，损失惨重，理应属于扶助对象。谁知，盟会之后此事便不了了之，再无任何音讯。
“既然已经盟会，为何后续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动作？”这个疑问在赵成心中埋藏很久，今日才得机会问出口。
“‘淑慎尔止，无载尔伪’——你定是在想这两句话吧？”赵武问道。
好好谨守行动，不要表现虚伪——这是告诫人不能不守信义。这是赵武小时曾听过的训示，赵成也一并接受过这样的教诲。诸侯盟誓竟不践行诺言，可说是明目张胆的不讲信用了。
“是。”赵成大大方方的承认道：“一人说说也就罢了，一伙人都言而无信，实在令人费解。能做便去做，不能就不要承诺，岂不两便？”
“不去会盟，显然背离与盟国的约定。对他国受灾竟无动于衷，更是冷漠无情。所以会盟是必要的，这个毋庸置疑。”赵武层层分析道：“可是为什么最后没有采取行动，究其原因——我国不作为在先，其余小国也就能省便省，敷衍了事。”
“我国为何不作为？”想不到父亲如此直白，赵成赶忙追问原因。
“如今府库财物用往何处你可知？”赵武问赵成。
“修建宫室。”赵成掌管舆车兵器等物资，钱币谷物虽不在他的掌管范围，都同属一个大的职能部门。整个晋国的钱粮币帛、诸侯贡奉等均由这个职能部门管辖，所以他都知道。
“国库收入来自例行的征赋、各诸侯的供奉，这些都是固定的。民生用度、农田水利的开支一分不少，近年大兴土木，财用已是捉襟见肘，何来救助之资？”赵武摇头低叹。
“宫室从一年前开始修筑，眼看就要峻工，这一年并无战事，省却的支出不是正好可以填补宫室的花销？再者，从账目上看，并非父亲所说已是非常拮据，为何对宋国的救济也要省却？”赵成大惑不解。
“你可知天灾无常，形势无定？”赵武问道：“近年来，郑、宋两国不是内乱就是天灾，万一我国遇上如何是好？弭兵之事虽有盟誓在先，如果盟誓有用，何来第二次弭兵会盟？第一次就可一劳永逸了，对不对？”
“孩儿眼太浅。”赵成嗫嚅道：“没想那么远。”
“年轻识浅不是错，恰恰说明你敢想敢做。”赵武不以为意，反而宽慰道：“随着经验积累，你便知未雨绸缪的珍贵。”
“可是目下既然无灾，暂时援助宋国，不过损失些财货。”赵成说道：“言之无信定会令诸侯离心，岂不也是损失？”
“毛毛言之有理。”念起儿子的小名还是亲切许多，赵武点头道：“失人心者失国，为父岂会不知？齐国逐高氏，郑国伯有之乱未平，鲁国公室也是弱不禁风。我国开了头，诸侯各国岂敢不纳币？如此一来，岂不是加重诸侯的负担？不援助宋国，对其余诸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依父亲大人之见，诸侯各国应当感激我国的食言不成？就算感激，宋国会如何看？如果不感激，岂不是得罪了全部诸侯？”赵成又问。
“宋国必定失望有加，心生不满。至于其它国，感激不指望，说不定他们以为盟主无义，早已离心。”赵武苦笑道：“毕竟我的出发点是我国的利益，为他国减轻负担不过是我的想当然而已。我没说出口，他们又岂能明白？”
“照此说来，此次盟会岂不是令父亲枉作了小人，徒惹众诸侯不满，又损害我国盟主的威望？”赵成的问题越来越尖锐。这是在自己家的父子私下会谈，他不必有所顾忌，比在朝堂议事大胆许多。
“弭兵会盟的目的就是和平争霸。霸主之威可以是兵戎相见，也可是和平共处。我选择后者，就是既要‘霸’，又要左右平衡。”赵武欣赏儿子的追问，解释道：“不战之后，没有了刀剑威胁，诸侯不再惧怕，可能会藐视盟主，甚至会联合他国反对，这都是预料之中。换句话说，文霸与武霸相比，霸主的影响力是削弱的。”
见儿子不作声，他继续道：“兵事所以要消弭，恰恰说明我国和楚国的实力都在削弱。无人可以将对方一举消灭，再打也是耗费财力，所以才会达成共识，握手言和。从弭兵那时起，我国对诸侯国的号召已经减弱，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又何必在意他们怎么想？”
在赵成看来，赵武的一番话很牵强，似乎拼命在为自己的食言找借口。无非是想省点钱，何至于要给自己贴金，说是为诸侯省钱？
“父亲的意思是，我国已经放弃了霸主的身份，不在乎是否还能号令诸侯？”听完父亲的解释，赵成的眼睛瞪得老大，想不到父亲竟如此消极。
“不是不在乎，是不得不优先考虑我国的现实困境，只能稍微不怎么在乎。”赵武试着让儿子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如今的情势，修筑宫城已耗费不少，不得不留住积蓄，以应变不虞。农林牧渔，收成由天，假若一味铺张，如有天灾瘟疫，如何是好？”
“楚国令尹霸道跋扈，怕是总有一天会谋大事。假若他得了势，两国的弭兵还能维持多久都是个问题，何不早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