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其踁找到叔向,请叔向答应帮忙,并没有财物答谢。叔向之所以如此热心,乃是出于义愤。一为楚国令尹的嚣张任性不满而愤,一为乐王鲋的贪婪而愤。
从前,乐王鲋没有帮到自己,叔向并不计较,因为早在意料之中。这次不同。这种场合还想着敛财,实在令人不齿,各诸侯精英汇聚此地,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了众人的耳目?
再说,来的都是政要权贵,哪个不是手眼通天的高人,岂能轻易就被混淆了视听?楚国令尹不得人心早是不争的事实,众诸侯都指望晋国能站出来说话。不说也就罢了,还派个大夫去勒索钱财。这事传出去,众人一定以为是赵武授意,否则乐王鲋何来如此胆量?
外交场合下,赵武、叔向、祁午、乐王鲋等一干前来会盟的人代表的是晋国,是一个整体。如果听凭乐王鲋捅出篓子不去收拾,必令诸侯离心,岂不是背离了盟会的目的?
可是这件事又不能当面直陈。乐王鲋自有一套哄骗人的伎俩,所以至今仍是晋平公的爱臣。跟小人共事,最忌把他们的真面目公之于众,他们定会怀恨在心,难免伺机报复。
叔向对乐王鲋颇有忌惮,小心提防,只在适当的时候才把真相说破,目的是推动赵武采取行动。在乐王鲋还没反应过来是否要报复叔孙豹之前把他解救出来,一切便迎刃而解。
当然,乐王鲋再任性,也不是六卿的对手,更不敢不把赵武放在眼里。赵氏家族已然复兴,又有韩氏助力,任谁都不敢小觑。赵武不与他一般见识,懒得与他计较,乃是因为——贪婪之人俯拾皆是,难道都一一追究处罚不成?只要不耽误国事军务,不理他们便是。
晋国执政突然造访,楚国令尹很是惊讶。两人曾就盟会之事切磋过好几次,此时盟会已接近尾声,赵武却只身前来,也无随行人员陪伴,显得颇不寻常。
“执政大人到访,不知所为何事?”寒暄过来,令尹主动问起事由。
“在下是为鲁国使者而来。”赵武开门见山。
“鲁国违背盟誓,对盟友用兵,理当处罚,不是早已达成共识了吗?”公子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其实是他一厢情愿的将鲁国使者定下死罪,并没有跟赵武商量。
“据在下所知,此事与鲁国使者并无直接关联。入侵莒国是盟会之前发生的,而且还是季武子的主意。”赵武说道:“而今,鲁国的政令皆出自季武子,想必令尹大人也知。叔孙氏向来掌管外交,并不能决定是否用兵。”
“依照执政大人所说,似乎非得鲁国国君犯错才能算是鲁国的错?”公子围咄咄逼人道:“无论何人决策,只要鲁国讨伐盟友就算背盟,就要有人接受处罚,这是天经地义不容质疑的。”
“令尹切莫着急,听在下把话说完。”赵武慢慢道来:“在下此行并非受鲁国之托,而是了解来龙去脉之后,主动为鲁国陈情免祸。”
赵武神情严肃,公子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叔孙豹其人,临患不忘国,此为忠;不以货求避难,此为贞;明知讨伐之事乃内政上卿所定,与己无关却不辩解,此为信。忠、贞、信为谋,则为义。有此四志之人难道可以轻易诛戮?”赵武说得很慢,字字句句却清晰有力。
楚国令尹不作声,似乎在思索如何应对。赵武继续说道:“鲁国虽有罪,它的执事却不避祸难,畏惧贵国的威严,恭敬的听从命于贵国。如果赦免他,定可勉励您的左右。如果您的左右在国内不避困难,出外不逃避祸难,楚国定内外无患。赦免叔孙豹,一来存仁义之心,二来鼓舞左右,岂不两全齐美?”
“本是维护盟国约定之事,竟会影响我国?”公子围表示怀疑。
“何须怀疑?”赵武娓娓而谈,“患之所生,从何而来?无非就是——有困境不能处置,祸难来了又急着出逃。如果能克服二者,患则去矣。何不从安抚贤能之人做起?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定有许多人愿意追随楚国。”
“叔孙豹贤能忠正,一心为国。如果赦免他,就能安定贤能义士。您参与盟会却赦免了有罪的国家,诸侯各国谁不欣欣然望楚而归服?楚地本远离中原,有此举动,诸侯定会将楚国当成近邻,不再疏远,而是倍加亲近。岂非乐事一桩?”
“执政大人言之有理。”公子围有些动摇,但是嘴巴仍不放松,“可是,鲁国的确是讨伐了莒国,而且还占据了它的城邑。如果此次纵容,将来如何令诸侯信服?”
“疆场之邑,此一时彼一时,何常之有?三王五伯曾下令划定疆界,树立界碑,设置官员,还将这些写在章程法令上,说是越境就要惩罚。尽管如此,尚且不能固定列国疆界一成不变。比如虞舜时代有三苗,夏朝有观氏、扈氏,商朝有姺氏、邳氏,周朝有徐国、奄国。时至今日,不都荡然无存了?”赵武试图引经据典说服公子围。
“从前是朝代更替,成王败寇,身不由己。如今是两国有纷争,是非对错一目了然,不可类比。”公子围不认同赵武的譬喻。
“令尹不如暂且抛开鲁国和莒国的纠葛,把眼光放长远些。”赵武苦口婆心继续道:“王室衰微,诸侯争相扩张,大国交替主持结盟,可曾有一成不变的盟主?身为盟主,诸侯有为大祸乱者忧之,若小过则舍而免之。”
“诸侯盟友相互攻伐是小事的话,何来大事?”公子围仍据理力争。
“远的不提,就拿贵国的近邻来说。”赵武继续耐心劝说道:“吴国在贵国东面,百濮在贵国之南,如有隙可乘,难道楚国的执事会因为盟约不去讨伐?莒国与鲁国相邻,边境有争扰在所难免。两国为争郓地已经爆发不止一次冲突,各有胜负。从前莒国占了上风,如今是鲁国占上风。从前不管,如今又管,岂不是对鲁国不公?”
“这——”公子围一心想替自己的亲密盟友莒国出头,倒没想那么多,被赵武一问,半天答不上来。
“所以——”赵武知道公子围准备妥协了,神情缓和许多,“楚国只要不过问,不烦劳诸侯就好。只要诸侯的行动对国家没有大妨害,可以不必干预保护,任其自由发展。这样一来,既可免除烦劳,又能赦免善人,岂不两便?”
一开始,公子围的态度很坚决,后来渐渐软化。中途又想了想,不能轻易放弃,态度又强硬起来。最后,被赵武问到哑口无言,只得保持沉默。赵武是始终如一的耐心坚决,语气虽缓和,意思却很直白——叔孙豹必须释放。尽管我引述的话,讲的道理你不一定能接受,但是我的结论你一定要重视。
一刚一柔,一明一暗,晋楚两国的执政长官凭借三寸软骨你来我往,唇为枪,舌为剑,招式频频。经过激烈角逐,终于在终场哨声吹响前达成共识:叔孙豹无罪释放,鲁国侵占莒国的罪过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