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郊外归来后,赵武的变化很明显。不再沉湎于书房冥思苦想,只要下值,他就在院子四处走走看看。还命仆人端来茶点,跟妻子儿女一起看庭前花开花落。
最近季节变化,小毛时不时咳喘,静姝上下奔忙无暇理会他,赵成又当值,他便一人独坐。
喝下一口茶,看到两只蜜蜂追逐嬉戏。一只一心向前,另一只苦苦追随,忽高忽低,一会左一会右。越看越有趣,不禁大喊:“贺风,快来看——”
没听到回应,拾起的糕点又放下来。环顾四周,这才想起,贺风已经走了……
那个风风火火,毛毛躁躁,笨手笨脚的小厮,竟然走了?不是说要一直陪着他的,怎么就先走了?
那日,不知怎的突发奇想,他执意把自己拉出书房,说是要去旧宅走走。家人全都搬了出来,只剩几个打扫的仆役,冷冷清清的,去那里做什么?他不依不饶,一定要去。拗不过他,赵武只得舍命陪仆人,主仆二人相携回了趟老宅。
推开门的刹那,一股悲凉扑面而来。赵武扶住老旧斑驳的门扉,呆愣了好一会都迈不开脚步。
贺风也不例外。停留在门前好半晌,他轻声问道:“老爷,进去吗?”
一刹那,赵武突然领悟何为“近乡情怯”。当年摇头晃脑读的时候,只知字面,竟不知内涵如此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渴望回乡时满怀期待,亲近乡土时却因害怕物是人非,变得怯懦无助。
“先在门前坐坐。”赵武回绝小厮的坐垫,跟贺风一道坐在门前台阶上。
“儿时老爷最爱在门槛跳来跳去。说是门外是鲤鱼,跳进门就成了龙。如果不断进出,一会是鲤鱼,一会又变成龙。”贺风笑着说道:“那会我听到觉得很新奇,也学着玩耍。被我义父逮个正着,说我傻。”
“哈哈——”赵武一想,依稀有些印象,“我才几岁,怎么能当真?你已经十来岁了,怎么也信?”
“傻呗。”贺风摇头,“不过也幸好做了这件蠢事,我义父才下定决心教我识字。他怕我太傻,将来守护不了少爷。”
“因祸得福。”赵武说道:“算起来你知书达礼是拜我所赐啊。”
“别说识字,我这条命都是赵家给的。要不是少爷赏识,偌大的赵府怎么会全权委托给我掌管?”贺风是孤儿出身,最后做到赵府总管,感激赵家是他一生都绕不开的话题。
“别这么说。”赵武看向鬓发苍苍的贺风,诚挚的说道:“当初我爷爷和你义父把你捡回来,不过是给了你活命的机会而已。你能做赵府的总管,是凭借自己一步步的努力得来,并非我特殊关照。”
“我小小年纪就开始做事,背柴负箱,拾掇树叶,烧火做饭。义父天天耳提面命,要对得起自己吃的每口饭,不准懈怠躲懒。”回想义父,贺风总是满心的感激,“当时觉得好苦。天寒地冻要早起扫雪,烈日灼人还要远行载货。如今想来,多得他老人家狠心,后来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能从容不迫。”
“尤其是我离开的三年,你把奶奶照顾得很好,我一直记在心上。”想起饱受磨难变故的奶奶,赵武的心里暖暖的。“其他人都走的走,逃的逃,只剩你和几个忠仆。如果没有你们,我都不知怎么熬过来。”
老宅是赵武出生成长的地方,相比而言,宫中更像是寄人篱下的临时寓所。得知真相的他,第一反应是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居所,与熟悉的人同住。以期从他们身上汲取精神慰藉,抚平伤口。
“不是我自夸,那时真的很吓人。”回想那时的场景,贺风语气急促,“那几日我就感觉不对,好些人在窃窃私语,似乎在密谋什么。我跟几个老仆商量,分四班值守大门,谁想走可以走,府上的东西一件也不能带走,谁敢带走,一律乱棍伺候。那些人联合起来闹,幸好我义父教过我几招拳脚功夫,我棍子一舞,他们吓得扔下包袱就跑。”
兵荒马乱的日子,人人自危,生怕被连累。赵府这支虽是嫡系,无奈少爷年幼,还不在府上,国君又夺了赵氏的爵位田产,显然已经陷入绝境。谁不想早点出去谋生路?既然要走,何不趁乱浑水摸鱼?骆驼虽死,犹有一身肉,顺手牵羊便顺理成章。
“幸亏你文武双全,有勇有谋,否则我回来估计只得卖了宅子换钱度日。”赵武感叹道。
“老爷是吉人自有天相。出事不久,赵府被褫夺的封邑田地全部退还回来。那些白眼狼见风使舵想回头,我就吩咐看门的不给他们进来,靠近赵府都不行,见一个打一个,哼!”那时年轻气盛,如今虽已年迈,回想起来仿佛又身临其境,怒气穿越时空犹有余温。
“你啊你——”贺风气愤填膺的样子和从前一模一样,赵武不觉好笑,“一把年纪,说起那么久远的事还有如此多愤慨不平。”赵武没有忘记从前的辛酸,但他早已习惯把情绪压抑潜伏。不像贺风,想起来就要痛骂大喊直抒胸臆。
“我是下人,不满就不满,不用像老爷有所顾忌。”贺风知道赵府的恩怨情仇,也清楚赵家的仇家还曾是赵武不得不低头的长官。赵武不可能像他,情绪都写在脸上,否则也不可能有今天。“这么多年过去了,偶尔在街坊巷院还能见到他们,我从不正眼瞧他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命运的玩笑,无人能预知真假。那些早早趋利避害的未必都是良心泯灭之徒,只是他们跑得太快,没有等到结果出来就做了选择。继续留在赵府的,怕是也没几人能料到,赵氏不仅绝处逢生,还能冲破困境重回巅峰。
贺风属于一根筋的坚守者。他不想回报得失,更不敢设想自己能从小厮做到总管。命运如此安排,他便扶摇直上,有必然也有偶然。
“做人不要太刻薄。”赵武拍拍贺风,打趣道:“不过嘛,反正现在他们也不能对你怎样,对吧?”如今的贺风,走路都有风,那些个仍在为三餐奔波的哪能跟他比?
“那是。”贺风一脸自豪骄傲。做到赵府的总管,接待招呼的皆是达官卿士,从前哪敢想?而今不仅做到了,听说不少人对他的评价还挺高呢。
“说起街头小巷,记不记得那次你带我看长鱼矫游街示众?”赵武问。
“当然记得。”贺风说道:“为了看个仔细明白,我俩还一路狂奔去到队伍前,看得是津津有味。”
“后来不知怎的,无意间说漏嘴,还被奶奶训斥。说是万一被发现,岂不有失仪礼?”一个赵家嫡子像个市井之徒上街凑热闹,传出去是被人笑话的。
“哦?”贺风很惊讶,“老夫人倒是没有责罚我。”被打被骂的事,很少有人会忘记。
“你没错,错的是我。”赵武说道:“你想去看不奇怪啊。我也想,可是就算想也不能去。是我没约束好自己,所以奶奶才斥责我。”
“看来老夫人对我倒是挺宽容。”贺风说道。
“那是自然。从前你犯了多少糊涂,奶奶都不计较。要是我娘在,你不知被打多少回了。”赵武调侃道。
“是是是。”说到这,贺风有些尴尬,“陪着你玩,一不留神,你跑去捉蜜蜂被蛰。我毫不知情,在一边玩得起劲。”
“还有啊,有次我想看鸟巢,你在下面蹲着,垫着我慢慢上去。我爬到树丫,看完之后想下来又不敢下,只得坐在上面哭。你倒好,坐在地上陪着我哭,也不知去找个帮手什么的。”想起这些囧事,赵武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