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当时是吓得慌了手脚。”回想这些无知糗事,贺风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接下来好几日,看到夫人我都躲着走,生怕她抓我去受罚。”
“你是真的好运气,我娘向来严厉,那次竟没跟你计较。”
“那是,我贺风打出生那天起就一直得天庇佑,否则怎么没被人贩子捡到,反而被堂堂大将军收留?”每每提及此事,贺风都会洋洋自得。这种际遇,几人能有?
“你比我还幸运,还见到了爷爷。我都想亲眼目睹他的风采,可惜生得太晚。”爷爷一直活在赵武的回忆里。在奶奶眼中,爷爷统军治国,无所不能,每次听奶奶追忆都令他向往不已。
“羡慕我吧?”贺风站起来,“我这个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弃儿,来到赵府之后,见过老老老爷,老老爷,看着老爷出世,陪老爷长大,迎接少爷出生,陪着小少爷学步。可惜啊,如今年老不中用,小少爷四处跑,我一个人看不住了,要年轻力壮的跟着才行。”
“这些年你跟着受累,风风雨雨的,实在不容易。”赵武再次仔细打量身边的贺风。打他记事开始,贺风就围绕左右,与他形影不离。他没有同胞兄弟姐妹,贺风与他朝夕相处,二人情同手足。
“我从未受过累,是老爷受苦了。”贺风说道:“老爷出生尊贵,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家中又突遭变故,最困难时只能与祖母相依为命。老爷吃了许多世家子弟没吃过的苦,幸好——”说着,贺风眼眶湿润,“老天有眼,韩将军挺身而出,被夺走的一切又回来了。先君英明,起用赵氏,老爷终于可以重振家业,老天有眼啊……”
再艰难的日子终究会过去。转身回看,轻舟已过万重山,踏破坎坷,从容自得。每当回首细节,仍被当时的人事感动,眼泪忍不住流淌。是喜极而泣,也有对当年弱小无助的自己的怜惜心疼。
那天,主仆二人在门前坐了许久才进门。进门之后,每打开一扇门,仿佛打开一道回忆的闸门。一草一木皆有说法,围墙的某处污渍也会引发一段响亮的乐章。走走停停,细细品读,想不到许久不曾造访的角落变化竟如此之大。
两人像初来乍到,不时惊叫连连。之后又相视一笑,笑两人记性退化之快,哪像是曾经久居此地的主人,倒像是观光游人。
“贺风——”、“贺风——”,这个出生之后就相伴左右的称呼,跟父亲母亲一样亲切,比父母念叨的时间还长久,跟入睡、起身、饮水、用饭一样自然而然。再次脱口而出,已经失去应答对象……
贺风走了,他没有兑现对义父的承诺: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守护少爷。带着这个遗憾,他含泪而去。不是他不想,他拼尽全力想留住生命。这一次,好运没有站在他这边。他内疚自责,对坐在病榻前的赵武连声抱歉。
赵武何尝不想把他留住?五十多载的相伴,这是前世多少次的回眸才换得的缘分?陪你走过所有的路,掉进同一个坑,甚至遭遇同样的险境。一起欢笑悲泣,喜悦难过。见证你的家族的起伏兴衰,始终如一,不离不弃站在你的身边。像座稳固的大山,任你倚靠,又似知己良朋,对你毫无隐瞒,绝对忠诚。
有他在,像行路有脚,握持有手,浑然一体,自然而然。等到失去时才惊觉痛楚。缺失变得触目惊心,鲜血淋漓,时刻提醒他,曾经存在的美好。
迈步向前,一路成长,收获了成熟,也失去了青春。慢慢会失去亲人、朋友、发小、伴侣,然后失去健康的躯体,器官日渐萎缩。最后灵魂无处安放,只得与黄土为友,轮回转世,去到未知的领域参与不知名的生命运作。
贺风走的那天,赵武不吃不喝不睡,忽然失去胃口瞌睡。思想却异常活跃——千军万马在脑海奔腾,如同晋楚会战般激烈,跟晋楚弭兵的前夜同样凶险。贺风像引线,点燃他所有的过往。少时、成年、入仕、生子、得女、升任正卿执掌军政,这些经历像一个个军容整齐精神饱满的士兵,训练有素,一一接受他的检阅。
他的视线所及,他们就在他面前展示他的履历,一页页,一篇篇,逐个打开。有些已陌生,经他们提醒,他恍然大悟;有些刻骨铭心,被提起时仍心潮澎湃;有些遗憾难过,念到时仍隐隐作痛。
他一一检视,听他们滔滔不绝说到口沫横飞。最后不知怎的,疲倦突然挥戈而至。他被击倒,沉睡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贺风向他的义父复命去了。没有完成使命,定然会受责罚。想来此时父子俩可能在你追我赶,一个要打,一个要逃。贺叔刻板严苛,对他要求又高,贺风有苦吃了……
不怕,贺风能吃苦又天性乐观,定能把他义父糊弄住,吃不了亏。
赵武把杯中的茶水倾倒在地,心中默念:“贺风,一切安好!”
“爹,太傅来访。”赵成匆忙赶来。
“快快有请。”赵武连忙起身离去。
秋日干燥,茶水很快蒸发消散,相信贺风已接收到。
父子俩很快来到二堂。看到赵武,叔向马上起身行礼。
“太傅请坐。”叔向的神情颇为不安,赵武问道:“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
“楚王被弑。”叔向轻轻吐出四个字,父子俩同时惊呼“啊”。
“何时的事?”赵武问。
“不是说楚国令尹一行要到我国聘问吗?”赵成问。
虢地会盟后,赵武一行受到楚国令尹公子围的招待。礼尚往来,晋国也邀请楚国来作客。双方已敲定日期,眼见楚国就要来访,晋国上下正策划准备盛情招待楚国令尹一行。
“楚国令尹已成楚王。”叔向说道:“公子围如愿以偿,弑君夺位。”
“楚国群臣是何反应?”赵武追问道。
“太宰伯州犁被杀。楚王被葬在郏地,楚王的两个儿子也被杀。其余要么服从,要么逃亡。”叔向说道。
“为何如此突然?令尹一行应该已在聘问我国的路上,为何中途又折返弑君?”赵成问。
“公子围与伍员一行还未离开国境,有人向公子围密报,说是楚王生疾。公子围马上调头,伍员则转道去郑国聘问。回到宫中,楚王本不欲见客,公子围以心忧为由,执意前往探望。后用帽带将楚王勒死,对外宣称楚王病薨,他则自立为君。”叔向说道:“公子围蓄谋已久,楚王左右皆是令尹耳目,弑君杀太子一气呵成。”
“为何要杀伯州犁?他不是公子围的心腹之臣吗?”赵成不解。
“掩人耳目。”赵武向儿子解释道:“不久前,公子围奉命在犨、栎、郏等地筑城,其野心已昭然若揭。伯州犁跟随他多年怎会不知?过河拆桥是害怕落人口实。”
“公子围任楚王,不知两国关系是否生变?”叔向有些担忧。
“太傅无须担忧。”赵武很冷静,“两国弭兵不会因为楚王新立有所改变。楚国实力是定数,换了新君也无法改变楚国不敌我国的事实。只是,楚国内部人事变动会很大,宫廷朝野难免又要动荡。”
“但愿这个新任楚王不会再有更无理的举动。”叔向说道:“楚国公子纷纷逃散,公子比已到我国。”
“新任楚王的弟弟?”赵武说道:“看来楚国内部对新任楚王颇有忌惮啊。”
“这位楚王,任令尹时就跋扈异常,如今竟明目张胆的弑君,谁不惧怕?”叔向脸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