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君夺位在楚国屡见不鲜,也不知他们会否想出对策,减少如此残酷的王位传承?”赵武皱眉说道。
前有楚武王杀亲侄子篡位,接着是楚成王杀亲哥哥取而代之,后来是楚穆王杀亲爹僭位,如今公子围又杀亲侄子夺位。楚国王室的自相残杀,绵延不绝。反观晋国,文公以来,从来没有出现弑君夺位。
“楚国地处蛮夷,轻视中原文化。从前庄王曾请人授礼学制,庄王逝后又故态复萌。前有若敖氏危及王权,若敖氏被灭后又有强权霸道的叔伯兄弟虎视眈眈。楚王之位血迹斑斑,轻易就易主。”叔向分析道:“王位更迭频繁,难免动荡。”
“楚国被小国包围,均是化外之民。野蛮粗鄙,规矩难立,一味依赖杀戮。”赵武叹气道:“并非执意不肯改善,而是放眼望去各国皆如此,似乎是约定俗成,习以为常。”
“父子相残、叔侄相迫、手足互殴,真是令人痛心。”叔向无奈摇头,“国君威仪荡然无存。”
“主幼臣强,定要有能人贤士辅佐。强势者还需削弱职权,以免干弱枝强,尾大不掉。楚国公族强大,屡屡篡位成功,为何王室不学着吸取前人的经验教训?”赵武说道:“若敖氏之乱历时长久,庄王继位之初、继位之后,遭遇两轮血腥对抗才将其剿灭。付出如此沉重代价,还不足以惊醒后人,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殷鉴不远,厉王、幽王可曾吸取过教训?”叔向摇头,“楚国王位之争不过是南蛮夷族内斗的缩影。西陲秦国若上下一心君臣和睦,公子针又怎会投奔我国?”
“说的是。”赵武说道:“秦国公子针、楚国公子比前后投奔我国,可见各国纷争不相上下。”
秦国公子针是秦国国君景公的同胞兄弟。其父秦桓公在世时,对其宠爱有加,又因母亲疼爱幼子,其出行仪仗侍从比同国君。兄长继位后很长一段时间,秦国如有两君。大臣不满,纷纷进谏。景公日渐衰老,马上面临太子继位,朝中议论纷纷,其母害怕对幼子不利,劝其离境避祸。公子针不得已,只得逃往临近的晋国。
“公子针排场盛大,国君忌惮也是在所难免。”叔向回忆道:“当日他宴请我国国君的场景,哪国公子能比?”
公子针来晋国前,派人邀请晋国君臣,他要在两国边境设宴招待晋平公等人。此次宴会的用意很明显——今后要寄居贵地,请各位多多关照。
公子针命人在黄河架设浮桥,每隔十里停放车辆若干。公子针馈赠给晋平公的礼物,用的是最隆重的九献之礼。何谓九献之礼?九献则酬币九次,酬为主人馈赠礼物给宾客并劝酒,酬币九次可见礼物繁多。
第一次是公子针载于车亲自赠送,后面八次则是一次次从公子针停泊在浮桥的车子里取出,来往运输者需往返八次才能将礼物取完,以此表示公子针对晋国国君的尊崇敬仰。
九献之礼适用于招待国君。从前,晋文公重耳流亡经过楚国,楚成王以此礼相待。文公感激,后来便约好,将来两国交战,晋国必“退避三舍”。可见九献之礼给了文公足够的尊重礼遇,所以他感激至深,铭恩不忘。
“无人能比。”赵武点点头,“当时司马侯还问公子针,他的车子是不是已经全部陈列出来?公子针回的话真是耐人寻味。”
“是。”叔向也在现场,“公子针说,‘此之谓多矣,若能少些,岂会奔晋见汝?’”
“如此看来,公子针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过错。若能认识过错,知错能改,将来必能谋划归国,不会一直流落在外。”赵武说道。
“而今,公子针已被委任官职,可见执政对他的认可。不知楚国的公子比,执政大人要如何安置?”叔向问。
“公子比前来,不知有多少陪乘?”赵武问道。
“只得五辆车。”叔向回道。
“依太傅之见,公子比应该赋禄多少?”赵武问。
“应与秦公子针相同。”叔向说:“大国之卿应享五百顷田赋的俸禄,上大夫则享一百顷田赋的俸禄。两位公子都是上大夫,一百顷田赋的俸禄正合适。”
“公子针以千乘来奔,公子比只得五乘来归,相差甚远。秦公子富,楚公子贫,为何要同禄?”赵武不解。
“俸禄多少,当依德行而定。德行相当则依年齿高低,年齿相同则依地位尊卑。楚公子比为新任楚王之弟,官居楚国右尹。秦公子针为秦国君主之弟。二者地位相同,理应享受同禄。”叔向说道。
“公子针有享礼国君在先,朝中上下皆见识其富侈,且为人又知礼健谈,颇得众人喜爱。公子比仓皇前来,无人认识,不过避祸而已。两者地位影响似乎仍有差距。”赵武说道。
“如非避难,公子针何故流亡他国?差别仅在于,公子针是提前预料祸难可能及于身,预先做出反应。公子比则是形势所迫,不得不离去。目的相同,只是时间先后而已。”叔向努力阐述自己的意见,“再者,公子针带着一千辆车离开国家,实在太过豪侈。”
“诗曰‘不侮鳏寡,不畏强御’。公子比虽无贵重财物币帛加身,也不应鄙视。公子针虽有众人拥护,也不该另眼相看。何况楚、秦地位匹敌,他二人又是国君之弟,理应给予相同的待遇。”
“太傅言之有理。”赵武点头说道:“不可因贫富区别对待,否则就是畏强凌弱。他国闻之,以为晋国无德,有失公允。”
“绛城的富贾,凭他们的财富足以金玉其车,身穿刺绣花纹的衣裳,用丰厚的礼物与诸侯交往。只因他们无大绩于民,无寻尺之禄,只能乘坐用皮革遮蔽的木制车驾来往于闹市。”叔向说道:“照此来看,两位公子的俸禄也不应依据富有程度来定。”
“太傅的譬喻恰如其分,武一定铭记在心。”赵武感叹道:“楚王直接发难,公子比匆忙出逃。秦公子针的所谓预见,据称是有人在朝中构陷,欲对他不利,所以才不得不走。秦国国君本不失为明智之主,不想晚年竟也如此昏庸。”
“秦楚联盟已久,都想借助对方的实力与我国抗衡。”叔向说道:“当年我国讨伐郑国,楚国欲救郑,向秦国借兵。秦兵刚至,郑国已与我国结盟。秦军不甘心空手而归,转而偷袭我国。我军轻敌,在栎地被秦军大败,先君以此为耻,决心报复。”
“于是才有了三年后的‘迁延之役’。”那时,赵武任上军将,韩起任上军佐,两人都有参战。“秦军在上游投毒,不少诸侯士兵身亡,不得已只得撤退。”
“这样看来,秦国还是占了些上风。”叔向说道。
“‘迁延之役’时,栾黡当场冲撞中行偃。因为弟弟栾针战死又责怪士匄,逼得士鞅逃亡秦国。士鞅之所以能从秦国完好无损的归来,还要多谢这位秦国君主的英明。派人把士鞅送回来不算,还请求先君为他官复原职。”赵武说道。
“据说是士鞅的一番话打动了秦国君主(注:时任秦国君主也是现任君主——公子针的哥哥秦景公。)。”叔向想了想,说道:“公子针对我提起此事,说是秦国君主问士鞅,‘晋国的大夫谁会先灭亡?’,士鞅说是栾氏。秦君又问,‘是栾黡的骄横吗?’,士鞅说栾黡无事,但是栾盈会被牵连。秦国君主以为士鞅有见解,这才对他刮目相看。”
“真相竟是这样?”赵武感叹道:“想不到士鞅倒是个有预见能力的人。”
“天助他也。”叔向冷笑道:“栾盈被驱逐不也拜他所赐?没有他首告,栾盈的谋反不过是捕风捉影,何曾有真凭实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