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书院的课程,外课生于信达,却是从不耽误的。
尊经书院也开有国学,都是些古文底子极厚的先生,讲授楚辞汉赋,唐诗宋词,诸子百家。四书五经也有,但占比却是极少,偶尔,也习练八股作文。
于信达最感兴趣的,却是洋教师们的讲授,有时听得兴起,往往还与洋先生辩论一番,好几次,弄得洋先生涨红了脸,下不得台来。
洋先生的讲授毕竟有限,好在,藏书楼的典籍极丰富,天文地理,机械化工,包罗万象。每天放学回家,小娃娃的书包里,总要塞几本,趁了夜深人静,倚着枕头,自个儿读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
这些天,回到姐夫家,小娃娃进得屋子,便把门儿关了,自个儿看书。
前几日,于信达在书院藏书楼,寻得一本奇书:《欧游杂记》。
1879年,北洋大臣李鸿章,为着组建北洋水军,派了道台徐建寅,考察欧洲,寻购铁甲舰。
历时一年,德国、法国、英国、意大利,欧洲诸强,被徐道台走了个遍。这徐老夫子,却是个有心人,考察的不仅仅是几艘铁甲舰,更把各国的工业和科技情况,察了个八九不离十,且一一记录了下来。
铁甲舰没着落,但这几筐筐笔记,却随了徐道台归得国来。老先生深感西方列强的先进,便潜下心来,将其整理成书,便是这本《欧游杂记》。
好书!好书!小娃娃于信达,已是读第三遍了。每读一遍,便有新的收获。
记得十岁那年,蒋先生的“万山书屋”,曾拣得一本怪书,名作《海国图志》,作者魏源,其自序云:“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那时年岁尚小,只觉书中所写的人儿物儿事儿,颇是稀奇。而今,看了这《欧游杂记》,才觉那书,真真奇书。翻遍书院藏书,却没寻着。嗯,蒋先生的万山书屋,必是有的。嗯,待得回去,定要向蒋先生借了来,细细参详。
姐夫桌上的公文邸报,也是每日必看的。外面的世界真大哩!外面的世界正巨变哩!
开平矿务局、中国电报总局、天津水师学堂、唐胥铁路、津沽铁路、北洋水师、湖北织造局、江南水师学堂、汉阳铁厂、重庆钢铁公司,哇噻,一个又一个,新鲜的名词儿,不断地出现在邸报上,不断地刷新着于信达的记忆,时时激发起莫名的冲动与兴奋。
尊经书院,隔着将军府衙门五六条街,并不远。于信达蹦蹦跳跳,正往家赶,一个老大的书包,在小屁股上一挞一挞的。
两位老叔,田大刀程大炮,背着双手,随在身后,进得张府四合院,便见大堂上,爷爷,三姐菊儿,姐夫张全有,三人谈得正欢。
“哈!爷爷!孙儿想你得很哩!”小孙孙边叫着,边飞叉叉地往老爷子怀中扎去。
“去去去!十四五岁的人了,咋还老发嗲哩!”老爷子口里嚷嚷着,却忙忙地张了张臂,把小孙孙箍在怀中。
“你们在说啥呢?”小孙孙撒过了娇,偏了头,看向姐夫。
张全有:“嘿嘿,打教!打教!”
于信达拍起手来:“哇,又打起来啦?”
老爷子激愤起来:“他妈的,这洋教,真不是个东西!”
老爷子与孙女婿张全有,谈论的自然是民教冲突的事儿。
重庆打教,前后两次,事儿闹得挺大,早惊动了朝廷。敕令邸报,必过张全有的手,小张管家自然知道。
老爷子说得唾沫横飞,小张管家只是听,间或笑一笑,并不插话。
待得老爷子说完了,也说累了,小张管家接道:“何止重庆府哟,便是咱成都,省城,近来也传着打教的风声哩。唉,这世道,咋就没个消停哩。”
咹?成都府,竟也乱起来了?哎哟哟,咱家小孙孙,回三河,对,回三河,稳当些!
小孙孙听说要辍学回家,心里老大的不痛快。但既是爷爷的决定,态度又如此决绝,断无更改的可能。
更有菊儿姐,老拿了一双大眼珠子瞪了自己,嘿嘿,看那架式,若是拂了爷爷之意,这小妖怕是当场便要发作,变作老虎要吃了自己哩。
罢了!罢了!且回三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