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房壕到石拐沟》_最后的党项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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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房壕到石拐沟》(2 / 2)

东墙外的大街上,人声鼎沸。过往的马车,马掌的铁器敲击在油路上那呱呱的声音,清脆而节奏明朗,是我第一次听到,至今都留在记忆里。东西梁上,不时的传来沉闷的开山声音。西墙外的河槽里,一路从三岔沟爬榆树和关牛犋奔流下来的长流水激荡的声音,很大很响,和街上高音喇叭播放的新闻混杂着,喧闹不已。就连马车店里各地的骡马发出的声音,也是新鲜的。

我感觉极其的好奇和好玩。刚才的一个窑黑子,现在又回来,穿戴一新,开口给一毛三分钱一斤要买我家的谷米,被五老舅没好气的呛白了一句。看那人悻悻的走了以后,五老舅爱怜的把我脸上摸了一下:“你看,把娃娃还饿的了!就会当你的会计,记你的帐!人家的一毛八,给你才一毛三!我日他祖宗。”随后,五老舅不由分说,替父亲收拾起口袋:“今天不顶了,我给你一会拾掇拾掇,放心,明天早上保证给你卖了。我还以为你在家里拾掇了,也没问你。要卖不了,把我的钱拿上!”

别说父亲,比起我们村所有人,五老舅也是老江湖。更何况这里有他的干儿子。那时城乡差别天地之间,不知道人家城里人为什么要认他这个干大。他背着我家的半口袋谷米去了东坡他的干儿子家里。父亲和过去一样样的,没有表现出悲喜的神色,也没有说感谢的话,似乎与他没有关系。

村里的人们,因为手里的东西变了现,大都到街上买东西去了。暂时这里只有车官刘叔和跟车的郭老汉。再就是我和父亲。父亲向刘叔借了五毛钱,让几次出进的常在大叔,给我买了五分钱一个的“麻叶”和一毛钱的面包。这是我生来第一次由父亲亲手给我买东西,在此之前,父亲几乎不与我们交流,也不怎么过问我们生活中的事情,面对家里的任何事情,基本都是不言不语和不闻不问。当时突然感觉父亲怎么这样亲我?好像完全和家里不一样啊。

太阳落山的时候,村里的人们都陆续回来,大家匆匆忙忙的吃了店掌柜给我们做的饭。然后我们一起去东梁电影院看电影。

村里人们每次来石拐,必须要做的,就是看电影,然后回到村里,就像出国回来一样,给人们讲稀奇。父亲是否看过,我不知道,因为他回到家里也不说。五老舅和他的干儿子,在电影快开场的时候才赶来,他的干儿子亲切的叫父亲“三哥”,喜形于色的给父亲意会,已经“大功告成”,放心!父亲还是习惯的不以物喜不以物悲。

第二天早上,五老舅把父亲打发的远远的,他替父亲卖谷米。父亲领着我,出了车马店大门口,来到街对面的铺子里,吃了油条豆浆。这是我第一次吃这么美味的东西,当时感觉到实在是人间美味。我一口气吃了近三份大人们吃的数量,中途放了几次裤带。可是我还有要吃的意思。

父亲摸了摸我的小肚子,慈爱的说,晌午还有好吃的。

上午马车去什么狸猫渠煤窑上装煤,村里人们一群一伙的到旧石拐打醋和酱油,到陶瓷厂买坛坛罐罐。几个腿脚好的,还邀我和父亲到大发街上转悠。我们遇到大大小小的商场,大家都要进去东看看西瞅瞅。不买,也要把眼睛看饱,就像狗一样闻着,寻找着。我的眼睛更是磁了,直了。那么多的马车,那么多的自行车,还有那么多的好吃的以及那么多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稀奇,比我从生来会说人话到昨天见到的还要多。

去往大发街上,路东二矿小火车倒出的煤矸石和一团团着火的地方,缭绕着烟火,道轨和小火车撞击的声音,东西山坡上一个个窑口,盘山路上踩踏出的小道,和那些用塑料袋背煤行走的人们,让我好奇。从昨天到了大磁,到现在,看到所有河槽畔和山坡上的任何小块地上,都长着糜黍,山药,和各种蔬菜。最多的,还是河槽畔用各种篱笆围着的即将落架的西红柿。但是这些西红柿比起我家花台上我父亲种的西红柿,长势不知道差了多少倍。另外的天地,别样的景色,在我心里开启了一扇前所未有的新奇的大门。

中午过后,大概一点多了,大家又返回新石拐。我们寻找了一家饭馆,开始吃饭了。父亲给我要了过油肉。他和村里的人们吃了炒豆腐。这也是我第一次吃过油肉。这美味,几乎要把脑子香塌!几岁的农村娃娃进城,什么不是第一次?哪个不好看不好吃?

我没有吃饱,父亲又给我要了一份。我又把裤带放了一下,再没有裤带眼了。父亲吃的很少,瞪着眼睛看着我。他大概第一次发现,他的儿子我怎么如此的能吃!

饭后,一出门口,我的裤带崩断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手提着不断往下出溜的裤子,就是面对着自己的父亲,孩子的心里也略微有些尴尬。何况还有村里的别人。

父亲惊异了片刻,脸上的表情捉摸不透,似乎有些怨怼?看不出。

村里的俩个看出我狼狈模样的人,表情有些古怪。父亲手拉着我,过了马路。好像这是有生以来父亲第一次手拉我。温暖,幸福?更多的是有些变扭和难为情。走进新石拐百货大楼,父亲给我买了一条俩毛钱的绿色帆布裤带,还要给我买一双处理的塑料凉鞋。不知道是因为吃的太多,还是过于激动,我有些晕的感觉。我说秋天了,凉鞋买上也穿不成。

父亲说,明年穿,并且要求售货员给我拿大二号的。在此之前,我的脚上,从来就没有穿过商品鞋,都是母亲和姐姐们家做的“实纳钵子”鞋,包括此时脚上穿的也是如此。父亲似乎还要给我买这买那,只要我愿意,开口,绝对可以满足我。看看五老舅早晨每斤一毛八分钱给卖掉的谷米钱,像消雪一样的从父亲的兜里出溜着,刹不住车,我的心里开始了心疼钱。曾经和三驴子二狗子他们互相交流着偷家里钱的经验,想得到五块钱的最好办法是,用十天时间来完成,每天晚上五毛钱,神仙也发现不了。我们合谋着偷各自父亲的钱,买鸽子啊,兔子啊的一幕幕往事,让我有些悔恨。当时小伙伴们说,宁愿让家里损失一块钱,我们自己多出一分钱,我们都愿意。这些驴马话和牲口一样的想法,此时把我整治得难过不已。我真想哭啊。

看看村里那几个人在远一点的柜台看布料,我低声的对父亲说,我再也不……

我听到了“我知道”的回答。但是,当我认罪般的神情面对父亲时,看到的,还是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没有什么表情。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听到了刚才的话,或者说,父亲刚才是否说了这话。反正没有看出父亲要和我接茬说下去如此内容的意思。为此,我也不好意思继续说下去,怕无端的不打自招反倒让父亲明白了什么。

惭愧,幸福,激动……伴随我一路走着,看着大磁,大发,新石拐和旧石拐,听着那新颖的不同于我们的城里话。那一声声如同驴叫的,但又比驴叫响亮十倍不止的火车的嘶鸣,几次惊醒了我出窍的灵魂。我开始忽然感觉到父亲不是过去在家里那样的父亲,他原来是很亲我的。

从石拐返回村里的马车,傍晚住宿在猫土塔的车马店里。西红柿山药面片。出锅的时候,店掌柜又给把一个罐子里的柿子酱拗进很多。本来这是待人的奢侈品,也是看在五老舅的面子上人家才给的。但是,正准备端碗的我,被酱里那偶尔看到的黑乎乎的像苍蝇一样的东西,把胃差一点翻出来。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大家吃的香美无比,我却没有吃。饭毕,父亲不声不哈的洗刷开了锅碗,拿出家里带来的白面,央求店掌柜要了各种调料,给我重新和面,做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做饭。原来他会啊。

五老舅骂的像劈柴,说什么看看,能不能饿死,况且中午吃了那么多,是饱的了,不要管狗日的。

店掌柜也隔着门骂骂咧咧的,难听的声音不时传来。村里一个二半吊子在门外低声骂道,看把各泡饿上三天吃不吃。还有村里几个人,嘴上没有说什么,只是阴阳怪气的笑了俩声,无不说明父亲把我惯坏了。

父亲也不吭声,管自做着。我也不想看他们的脸色,溜达出马车店大门。前面的河槽里,从大后山一路唱歌下来的长流水,哗啦哗啦的响着,永无止息的流向南方。夕阳的余晖把东坡山崖上直挺挺像剑一样捅向天空的柏树,照射成了红色的。喜鹊和麻雀在上空飞舞着,不时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和河槽里的流水声,共同奏出一曲异乡黄昏美妙景色中动人的声音。河槽畔的秋白菜和落架的茄子蔓苗的味道,和河槽里略带腥味的味道,浓烈的飘荡着,有些陌生但是也很亲切的感觉。

身后,父亲的一声“吃哇”,把我唤回车马店里。我那比狼还厉害的胃口,本来消化好的出奇,再加上要给父亲证明他做的没错,他最理解我,我把他做出的半盆面片,风卷残云三五下吞进肚里。

依然还在恼怒的五老舅,惊讶的合不拢嘴,慢慢转为高兴,摸摸我的头说:“像你娘娘。我那姐姐,一般人家的饭,嫌脏,不吃。”

父亲赶忙补充说:“二玉也是这样。”

从来没有的亲切的声音!

五老舅又说:“薛仁贵斗米斗面征西凉。是个好种种。”

我的心里骂道,爷爷本来饿的了,你们给爷爷们却说埋死人话!还是我大最了解我,最亲我!只是他从来不表现出来。那么,根本的原因是,我从来就没有跟他出过一次门?!

俩天幸福难忘的旅程结束了,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彻底改变了以往父亲留给我的印象。我的父亲也于2009年离开了我们。而“三十七年犹未死”的记忆,永远刻在了我的心中。现在,我必须要用我今生所学的文字,镌刻下记忆中父亲的一言一行,让我的后人们和我一样记住三十七年前的这俩天,记住小名叫“三后”大名叫李生荣的我来生还愿意做他儿子的我的父亲。

南京的夫子庙,上海的城隍庙,北京的大栅栏,哪里能够和我第一次见到的大磁街大发街和旧石拐街比肩?让那从此开启了冲刺未来之门的童心,伴着我,由少年走向中年,而一个父亲的言传身教,更是成为我家融入血液的基因,传承给了下一代。

完成于2014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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