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眉节笑贯山外山,钩镰去处,更有清荷相待
这一剑来得好快,方沐宾大吃一惊,拔剑挡在那女孩儿身前。只听“嘡”的一声,两剑相击,火花迸溅,方沐宾剑术精湛,劲力也自沛足,直震得郭亮手臂发麻,眉头一紧,收招定式。这时却见那女孩儿早已就地一滚,躲出一丈来远,她身法极为轻盈矫捷,厚厚积雪之上,竟不留半分痕迹。
方沐宾心中大奇,心想纵是身怀上乘轻功的前辈高人,至高境界,也不过“踏雪无痕”而已,这小小女童,焉能如此?只见郭亮收起宝剑,哈哈大笑道:“金钩顾家的滚地镰纵术果然了得!师叔,小侄方才多有造次,罪孽深重,这厢给您赔礼了。”言罢倒身下跪,给方沐宾叩头。那女孩儿听他说到“金钩顾家的滚地镰纵术”,登时脸色煞白如纸,站起身来,扭头便跑,却被那十余名道人纵马拦下,她樱桃小口一撅,哭道:“你胡说!什么‘金钩顾家’、‘滚地镰纵’?你们华山派的牛鼻子长毛贼为老不尊,只会扯谎骗人,都是……都是很坏很坏的坏人!”
她正自大发脾气,耳畔忽然响起一阵清朗的笑声:“女娃娃,你方才说谁为老不尊了?贫道年迈耳拙,可有些听得不大清楚,咳咳。”那女孩儿听罢,登时转怒为喜,叫道:“道人爷爷,你快打这帮坏蛋。他们欺辱我年纪小,不是好人!”说着跳上前去,握住他手。方沐宾只觉这声音煞是耳熟,扭头看时,不禁心头震颤,脱口叫道:“师叔!”
原来方才开口之人,正是华山派掌门人陈抟老祖的八弟子——“笑眉节”孔贞。
方沐宾惊喜交加,也顾不得叔侄礼数,激动得宛似孩童一般,拥入孔贞怀中。郭亮、关薪铎二人也上前与师祖见礼。孔贞浓眉弯弯若满弦,手捋须髯,笑眯眯地道:“沐宾侄儿,你此番赶来昆仑山,一路奔波劳顿,确是辛苦啦。你不曾鲁莽行事,擅入玉虚宫,很好很好。”方沐宾道:“师叔,愚侄实在蠢笨至极,方才竟以为您、您已……”孔贞笑道:“哈哈,那是为叔与你两个侄儿做的一场戏,当不得真的。不过也不怪你呀,这般有趣的把戏,倘如轻易便给人识破,那还有什么好玩儿?”说着从兜中摸出一张人皮面具,看似血肉模糊,黑暗之中套在脸上,纵有火光照耀,也难以分辨得清。
方沐宾恍然而悟,郭关二人相视一笑,纷纷上前赔礼。方沐宾忙道:“既是师叔安排的计画,二位师侄却有什么过错?——不过师叔做这场戏,究竟所为何故?”
孔贞道:“昆仑派的头头儿袁久宫,前些日子叫一伙人给赶出玉虚宫,逃到峨眉山去了。这事你大概不知道吧?”方沐宾道:“这女孩子已经对我说了。只不过此中详情,愚侄还不大明悉。”说着朝那女孩儿微微一笑。那女孩儿大喜,心道:“原来这位方道长是个好人,我方才还道他勾结那姓郭的道士,想要试探出我的来历呢。道人爷爷认得方道长和那两个道士,他们好像很尊重道人爷爷——是了,他们比道人爷爷小得多,一定是他的晚辈吧。道人爷爷说他和那两个道士是在做戏,既是做戏,方才那郭道士说‘金钩顾家’,也只是胡乱说说而已。哎,我真傻,妈妈曾说会这招‘滚地镰纵术’的门派有很多,他怎会当真知晓我的来历呢?他方才假作要用剑刺我,我只消告诉他‘这是做戏,你不要真刺’不就好啦?何必施展本家的机密武功,反而惹得自己空担心一场。”她心中只觉如释重负,对孔贞道:“道人爷爷,咱们分别的那天早上,你去了哪里?你走后不久,我便给几个坏人捉了去,他们将我捆起来,堵上嘴巴,一路走到昆仑山上,似乎要去找什么人。其中有个瘦猴儿很坏,他不知点了我哪处穴道,我只觉脑中发晕,便睡死过去,待醒来时,我已被方道长救下了。”
孔贞呵呵笑道:“女娃娃,你知那伙坏人为什么捉你么?”说着从郭亮手中取过檀木念珠,捻了两捻,低声道:“便是为了这串珠子。”那女孩儿急忙摇头,颤声道:“为了这串珠子?这、这是什么珠子?我可不认得。”孔贞捋髯笑道:“哦?你没见过么?那好得很。老道看你这娃娃很是乖巧,想必不会骗人——沐宾侄儿,这串珠子你是从何处得来?”方沐宾道:“愚侄也不知晓。愚侄今日上山之时遇到两名同道,向他们问询袁上人的所在。其中一个瘦的道友说袁上人在通天阁内观书,另一个胖道友却忽然拍了侄儿肩头一下,嘱咐我将袋中物事交给袁上人,愚侄心头纳闷,伸手摸时,发现乾坤袋中已多了这串珠子。”
孔贞眯着双眼微微颔首,似乎大感兴味、听得入神,问道:“那么你听了那瘦子的话,去了玉虚宫吗?”方沐宾脸上一红,道:“愚侄听他称袁上人作‘家师’,只道他是袁上人弟子。我到了玉虚宫前,叩门片刻,无人来应。忽然听到枯木林中有男子惨叫和兵刃相击之声,待我赶到近前,林中却悄然无人,不知何人从我身后树上将这女孩儿抛下,她将昆仑山生了变故之事告知愚侄后,愚侄便将她带下山来了。”
孔贞问道:“你见到她时,她身上给绳子捆着么?”方沐宾摇头道:“她被人装在木盆之中,并未受缚。”孔贞笑道:“这便是了,哈哈。女娃娃,你被那帮坏人带到枯木林中,忽然来了一位好心人,他解开你的穴道,给你松了绑,那位好心人的武功很高,他很快便打跑了那些坏人,又和你说了许多话儿,是不是?”那女孩儿大惊失色,心道:“难道道人爷爷当时就在附近?秦伯伯叫我卧在盆中装睡,他都知道啦?”她急中生勇,挥起小手,一把将念珠从孔贞手中夺过,又使开滚地镰纵术,“咕噜”一声,向远处遥遥滚去。几名道人欲纵马相逐,却被孔贞笑着拦道:“你们不必去追赶那女娃娃,她拿着那串珠子,要回大漠以北,找她妈妈去了。老道我如今积德做一回好人,让那珠子物归原主,岂不妙哉?哈哈。”
方沐宾惊道:“大漠以北?那女孩子轻功甚是精妙,难道她妈妈便是漠北女匪吗?”众道人一听“漠北女匪”四字,不禁“啊”的奇叫一声。孔贞摇头道:“嘿!错啦,错啦。沐宾侄儿今日怎的这般糊涂?那女娃娃是金钩顾松延的闺女,方才她那招轻功,便是金钩顾家自创的绝技‘滚地镰纵术’。只不过她手中没拿钩镰子,这般好的功夫,却给她变成‘打滚逃跑术’了。”说着打个哈哈,吹声呼哨,山后四匹骏马踏蹄而来,其中一匹正是方沐宾来昆仑山时所乘。
孔贞纵身上马,笑道:“好啦!这出戏既已做成,咱们这便去峨眉山跑一趟腿儿,把袁久宫接回老窝玉虚宫罢!”方沐宾茫然道:“可是玉虚宫现下已被……”孔贞道:“嘿嘿,有句话叫做‘隔墙有耳’,方才那出戏便是做给占领玉虚宫的那帮邪徒看的。他们派来的隔墙之耳得知黑虎门的孔玄老道给‘夕莽剑客’吴子茜杀死,回去报信;那帮邪徒听了,不出三日,必定离开昆仑山,远赴辽东去找吴子茜寻仇。他们一走,袁久宫岂不又可稳坐玉虚宫了么?”说罢拂袖大笑,拍马纵缰,向东方驰去。方沐宾心中诸多疑窦,要向孔贞问询,他骑上马背,匆匆赶去。华山派二十多名老少道士,星夜赴峨眉山去了。
那女孩儿滚出老远,站起身来,见身后不曾有人追赶,方才松了口气。此间雪域之境,白茫茫朔风刺骨,冷清清寒气逼人,正是:说甚么腊月里浅素芳菲?分明似森罗殿鬼索孤魂。这当儿恰值月黑风高时候,周遭寂漠无人,只听耳畔呜呼作响,似有无数妖魔鬼怪于四下潜伏,她心中登感骇怕,“啊呀”一声,攥起拳头,如雏鹰一般向前跑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出了旷野荒郊,到得一户村庄,此时已而天光乍亮,女孩儿心道:“太好啦,总算离开了那可怕的地方。我要寻个人家,请他们帮我找到秦伯伯。”她一路担惊受怕,没命价儿地奔波,只盼得早些望见人烟;此刻心中乍一欢喜,方觉头脑昏沉,四肢疲乏,脚下绵软无力,“扑通”一声,累得倒在地上。
……良久良久,忽觉周身一阵暖意,缓缓睁开双眼,朦胧之间,听得耳畔有人道:“快看,这孩子醒转过来了。”“嗯,快盛上来罢。”她心中一惊,蓦地清醒,原来自己正躺在榻上,身上盖了厚厚的两条毯子,床前围着几个人,神情大为关切。心道:“原来我方才晕倒在雪地里,给村里的好人救了来。”心下颇为感激,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只见一个少女端来一碗热汤,柔声笑道:“你总算醒啦。来,喝点热汤暖暖胃。”女孩儿应声坐起,那少女拿起勺子舀了些汤水,放在口边轻轻吹了吹,喂她喝了。
女孩儿喝下半碗,顿觉心脾舒爽,说道:“多谢姊姊!请问这是哪里?”那少女道:“这里是甘牧村陆家庄。今早我弟弟出门时见你躺在雪地里,便将你救回家里来了。”女孩儿向床前几人环视一番,道:“你弟弟……”那少女笑道:“他到村口学堂念书去了,再过半个时辰,也该回来了。你冻坏了身子,不过并无大碍,孙郎中给开了几副药,好好歇养两天,便没事了。”说着朝身边一个男子嫣然一笑。那郎中孙岑脸上一红,讪讪地道:“医者本份,那……那没什么。”
那少女给女孩儿掖好被子,道:“你好好在这里歇歇,我待会儿再过来陪你。”女孩儿“嗯”的应了一声,却见那少女和孙郎中众人转身进了隔壁房间,几人说了好些话,过了半晌,其中一名老者似与那少女嘱咐了些什么,只听屋门“吱嘎”一响,众人纷纷告辞离去。
那少女重回房中,对女孩儿问道:“这位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儿道:“我姓陆,名叫陆香儿。”她本名叫顾香儿,若报真名,生怕将来给旁人瞧出自己身份,方才听得此处换作“陆家庄”,是以临时将“顾”改为“陆”字。那少女大喜,笑吟吟地道:“哟,这可巧了。原来咱们竟还是一家人,我也姓陆,叫作陆清荷,家中弟弟名叫陆潇。香儿妹妹,你父母在哪里?这大雪天气,你怎的孤身一人来到我们村子?”
顾香儿听得她问起父母,不觉悲从中来,哭道:“我爹爹和我妈妈,他们……都已不在世了。秦伯伯是位好人,他带我到许多地方去玩儿,又和我说了好多有趣的故事。可是后来,秦伯伯不见了,只剩下香儿一个人。我夜里害怕,一路跑到了这里。”她这番话确是所言非虚。一年多前,她父母“顾门英侣”与一名江湖异人邀约比武,远赴鲁南,时隔三月,杳无踪讯。哪知有一日,顾松延生前挚友秦栀聪在觅探二人下落之时,忽于少林寺达摩堂内佛像身后寻出两具尸首,辨察身上衣物及所携物件,依稀竟是顾松延夫妇二人。于是装殓尸首,至金钩顾家报丧。顾松延夫妇皆是生性冷僻之人,亲友甚少,也无甚来往,只雇了几个丫鬟老妈,照看女儿,料理家事。秦栀聪携了香儿,本拟将她带至琅琊山,拜“剑圣”袁霄为师,待将来艺满下山,再传与她顾家三十六式钩镰法及上乘轻功,以发扬金钩顾家之英名,自己则去侦寻凶手,与顾氏夫妇报仇;然而赴琅琊山路上,忽而遭了一场变故,那却是他万万不曾预料到的了。
陆清荷感伤道:“喔,原来这样。家父家母早年也亡故了,只我们姊弟两人相依为命。我家虽贫,倒也有些积蓄,又蒙乡亲们帮扶,香儿妹妹今后便留在家里,待我们找到你的秦伯伯,再让他来接你回去,好不好?”香儿听得此言正中下怀,不胜欢喜,笑道:“谢谢姊姊!你和你弟弟与秦伯伯一样,都是很好很好的好人。”她小小年纪,心中只有好人坏人之分,待她甚好的,便在“好人”前添上“很好很好的”几字。陆清荷听她说得有趣,也确是衷心言语,不禁欣然一笑,向她问起“秦伯伯”的情况;香儿自然将关乎金钩顾家的事隐去不提,只说秦栀聪是他爹爹的好友,练过武艺,又详述了秦栀聪的音容样貌、常着衣物、随身所携行李……陆清荷一一拿笔记下,道:“你秦伯伯叫什么名字?别人对他是怎生称呼的?”
香儿摇头道:“我爹爹妈妈称他作‘秦三哥’,也有许多人叫他‘秦义士’。至于秦伯伯的名字,那我却是不知道的了。”陆清荷心道:“有人称他‘秦义士’,遮莫这人是名江湖豪客?不会与官府结过仇罢?哎,如此说来,可有些难办了。”她放下手中毛笔,站起身来,道:“好啦,我先去做饭。香儿如有什么新想起来的,便快些和我说。”香儿眼珠一亮,道:“香儿也会做饭,我去帮姊姊淘米!妈妈说做饭若不淘米,会吃坏肚子;小孩子吃坏了肚子,会给大虫子叼走的。”陆清荷笑道:“好香儿!你生了病,该好好歇歇。等香儿好了,姊姊再让你淘米。”香儿“噢”的应了一声,躺回床上,似乎颇觉惋惜。
过了一忽儿,只嗅到满屋饭香充溢,香儿饿了半日工夫,见陆清荷已端上一盘青菜豆干,登时食欲大振,她跳下床来,方欲取筷享用,忽听房门吱呀一响,自屋外走来一名少年书生,其人俊朗萧疏、面如冠玉,约莫十四五岁年纪,一袭青衫已洗得褪了颜色,衣上打着数块补丁,内罩一件粗布棉衣,虽衣着俭陋,却也颇显几分湛然儒雅之风姿。他推门便道:“姊姊,我回来了。”陡然与香儿四目相视,愣了一愣,方才恍然道:“原来是今日早间卧在雪地中的小姑娘。”
陆清荷见这少年进了屋门,忙迎上来道:“子攸,今天怎的回来得晚了?”少年苦笑道:“早上去得迟了些,被先生留下,罚我背记文章。”陆清荷道:“嗯,那也怨不得你。这个孩子与咱们同姓,叫作香儿,与她伯伯走失了,流落此处。不如先留她住在家里,咱们帮她找到伯伯,如何?”少年点头道:“好。”说着对香儿温然一笑。香儿道:“多谢哥哥救我!'”少年忙道:“不,不必……这算不得什么。”踌躇片刻,脸上微红,方道:“我姓陆名潇,字子攸。以后……请姑娘不必见外,只当这是自己家里。”香儿笑道:“是。你的字叫作子攸,我以后便叫你子攸哥哥了。从前我听爹爹说,男子的名和字是有干系的,不过你的名和字,妈妈从没教我念过写过,我还不识得。”
陆子攸先前神情讷然,此际却忽而眼中一亮,似是大起兴味,从衣中取出纸笔,将纸铺在桌上,道:“姑娘你看,这个‘潇’字……”提笔待写,却被陆清荷笑着拦道:“怎的在这里设帐教起字来啦?饭菜快凉了,请‘陆老先生’先用膳罢。”陆子攸脸上一红,笑道:“什么‘陆老先生?’”搁笔取筷,夹了一只豆干,放入口中。
香儿心道:“这个子攸哥哥也是好人,却与秦伯伯、道人爷爷、方道长、陆姊姊他们不一样。他举止很古怪,说起话时慢吞吞的,似乎不大机伶。”她心下忖着,见桌上已摆了一盘炒蘑菇,一盘糖醋带鱼,鲜香醇美,煞是好闻。香儿登时垂涎如泉涌,端起身前米饭,纵筷似刀枪,畅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