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一宁伏在墓碑上,正恍惚地回忆着某些记不清的往事,背上却一暖,有人给她披了件厚实的长袍。
她勉强掀开眼皮,隐约望见一抹颀长的白色幽影,抱着琴,立在肃杀的冬风里。
甄一宁怔了怔,努力想睁开眼睛,看清楚那人的模样,眼神却溃散一片,如何都聚不了焦。
“谢……慕景?”
那人没有说话,在远处枯树下坐下来,几乎透明的手指搭在琴弦上,沙哑的嗓音像是许久未曾开过口:“甄甄想听什么?”
“你……真来了?”
甄一宁拧起眉头,垂着脑袋,吃力地思考——给他烧了纸钱,烧了宝琴,他便来了,这说明什么?
“我就说,你魂魄没有灰飞烟灭嘛。”她撇撇嘴,托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毫不客气地点曲,“便听你的成名曲,《入散关》吧。”
《入散关》就是当年谢慕景所作的曲谱,不同于时下流行的靡靡之音,这首曲子大开大合,起调便高亢震撼,既没有低婉转入,也没有娓娓平陈,只让人联想到,在浓稠的夜色里疾行,要破开压顶的乌云。
低煞的弦声如急促的箭雨落下,率先射出的一箭划破云层,天光乍泄。
琴弦像是长在他手上的,翻覆之下,乌云散去,只留下旷远空寂的长漠,和长漠上空,亘古不变的星河。
甄一宁听得入迷,眼前不知怎的,突然浮现早已退散在记忆里的画面。
当初她不顾朝中众人阻拦,固执地前往边关,从被黄沙淹没的骨堆里,刨出谢慕景的尸体。
他看上去并未死,只是睡着了一般,握着剑,单膝跪在沙里,似乎下一秒就要将剑掷出去。
她替他清扫了面部的沙砾和胸前干涸的血,亲自背他出黄沙城,僵化的尸体很重,一步比一步艰难,她却偏偏不许任何人上前。
后来她终于精疲力竭,连人带剑地滚进沙里。
仰躺着,抬头看向长远的星河,第一次知道他曲子里的散关,是这样空无一人,白骨堆积,过关如过鬼门的地方。
那个时候,从远处湮没在黄沙里的鼓楼上,传出的急促笛声,她还嫌弃像鬼哭狼嚎不吉利——原来那是在吹《入散关》啊。
甄一宁拢紧了身上的衣袍,却犹觉得冷,她昏昏沉沉,思绪飘摇,许久后才骤然发觉琴声早已经停了。
那人抱着琴,悄无声息地到了她面前,清叹一口气,冰冷的指腹抚过她眼角温热的水渍:“公主殿下是要迎驸马的人了,怎能再像小时那样,听首曲子就哭了。”
甄一宁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抬头却只看见冷清月光下,他披散的乌发,看不清被他头发遮掩的脸。
她抓住他瘦削的手腕,鼻头一酸。
谢慕景是从小习武啊,变成鬼后却瘦成这样,他在那鬼门关,到底遭受了些什么。
白衣鬼心头微震,试图抽出手,却被她牢牢握着不放,她顺着他的衣袖,拨开黑发,轻轻抚上他轮廓分明的下巴,仰起头滢滢一笑。
“谢慕景,是我背你回来的。”
“从黄沙里刨出来,一路把你背到了你出征的散关,我厉不厉害?”
她像是极度疲惫,枕着他冰冷的掌心,轻轻闭上眼睛:“小时候出宫,每次我懒得走,都让你背我逛市井。”
“你背过我那么多次,都未曾将我丢下,终于轮到我还你啦。”
她柔软温热的皮肤,隔着掌心源源不断地传出来,被她压住的手指忍不住地颤栗。
白衣鬼不敢去想象那样的画面,只有稍微一想,便只觉得心脏的位置传出痛楚,牵扯五腹六脏都发痛。
那个时候,从谢慕景的身体里出来,他立刻便被拽回了东央宫,魂魄受到剧烈损害,几乎瞬间陷入封闭中。
他并不知道,原来她竟还亲自去了边关,替他收了骸骨。
若是可以,他也想永远占着那具身体,以谢慕景的身份,背着她长长久久一辈子。
但他只是个死了上百年的井底鬼。
他附身过许多将死的生灵,以方便走出那座不见天日的深宫。
小雀,猫奴,被遗弃的幼犬,也有人。
但只有魂力震荡,将要离体的濒死之人,才能被成功附身,因而他在那些身体里,都活不长。
谢慕景是他附身的最后一个人。
起初,他只是见小姑娘因为他俯身的猫奴突然生病死了,哭得伤心欲绝,心底过意不去。
便又耗损了修为,附身于那重病必死的武侯府谢世子身上,想着带她出宫看看风景,用好吃的好玩的哄哄她。
却不想,这一附身便是近十来年。
他一路护着她长大,看她做了长公主,辅佐幼弟,逼自己长大。
一个爱哭的小姑娘,却于朝堂上舌战群儒,不要他帮忙,直到骂赢了,她转头爬上东央宫的槐树,站在枝头号啕大哭。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看她彻底长大,谢慕景的身体便终于撑不住了。
便是他竭尽几百年的修为,去勉强维持,也终于在那散关战役里,罢工了。
他像一棵行将就木的老槐树,早被雷电劈中烧死了,却固执地不愿死,从地底把尚没烧到的根刨起来,拧在一起,勉强拼凑出一具新的躯壳。
但终究是无用的。
老槐树该死了,他魂力耗尽,入不了轮回,不久也该消散了。
鬼从她温热的脸下抽出手,发现她陷入沉睡了,才敢冒险将她小心翼翼地抱进怀里。